眾人一番謙讓,各自坐下。瓊夜親自端了酒壺,替眾人倒酒。她走到裴明淮身邊的時候,裴明淮朝她笑了笑,但韓瓊夜居然視而不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連酒潑出來了,也不自知。

裴明淮有些詫異,他回想起從昨天到韓家以來,瓊夜見到他雖然高興,神情之中,卻總有些不自然,也不知是為何。

陳博卻喝得十分高興,對席間一個七十多歲的瘦小老者,舉了舉杯,道:“黃大夫,你年紀大了,這酒量,可一點不減啊,哈哈!”

那黃大夫嗬嗬一笑,道:“那是,那是,老朽也就愛這杯中之物了,哈哈!”

澄明方丈看了一眼自己麵前的白水,對黃大夫道:“黃施主,照貧僧看來,你多年好酒,唔,你這身子,已經虛得不行了,還是早日戒掉,方得延年益壽啊。”

陳博隻笑得拍桌,道:“老方丈,要他不喝酒?那才是要他的命了!他每次都拖著老孟喝酒,喝得老孟都要躲著他走了。說不定,他哪天就來拖著方丈你喝酒了!”

澄明方丈合掌道:“阿彌陀佛,貧僧聞一聞酒味都犯頭暈,哪裏敢犯這個戒呢。黃施主,你真該戒酒了,不是貧僧說……”

他還在絮絮叨叨地勸說,那黃大夫又已經三杯下肚了。裴明淮心裏暗笑,這澄明方丈迂腐,卻哪裏知道,對一輩子的酒徒而言,酒就是命根子呢?

孔季左右看了看,道:“怎麼沒見著丁南?他難不成又病了?”

澄明方丈登時不再勸黃大夫不喝酒,忙道:“我也正想問呢,找到我那徒兒沒有?風大雪大,他一個人跑哪去了?”

孔季道:“什麼?……”還沒來得及多問,隻聽銅鑼聲響,他也隻有先閉嘴了。一個長須老人站起身來,對著四周一揖,道:“今年這酥油花會,各位賞臉了!”

這老人便是塔縣的縣令,姓孟名固,已經在這裏當了二十多年的縣令了。裴明淮去縣衙見他,說了來意,這孟縣令那又驚又喜的樣子,簡直像是天上掉了個寶,恨不得親身上陣,立時把絕壁上的雪蓮花全給捧到裴明淮的麵前!

夜裏到了花會上,孟固又一定要請裴明淮坐上首,裴明淮哪裏肯,最後直到韓明出來打圓場,才分賓主坐下。

下花館那黑底描金的錦緞帷簾一掀開,裴明淮就直了眼。那哪裏是什麼酥油“花”,這根本就是一排巨大的塑像!

裴明淮看起來,這塑像講的好像是一個故事。主角是個容貌秀麗的少女,便如真人一般大小,膚色晶瑩,裴明淮從未見過這般精美的雕像。似蠟像,卻比蠟像白潤細膩,少女的臉頰,便如吹彈得破一般。

裴明淮忍不住擊掌讚歎,道:“這酥油花像,真是不同凡響。隻不知道這講的是什麼故事?”

陳博坐在裴明淮身邊,笑了一聲,道:“裴公子,你是京城來的,自然不知道塔縣這個傳說。”

裴明淮道:“傳說?”

“講的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陳博道,“在一次酥油花會上,被當地一個權貴看上,強迫她做了自己的小妾。但權貴的正房卻嫉妒她,百般挑撥離間,還誣陷她與人私通。”

裴明淮皺眉,道:“然後呢?”

“這姑娘被毒打之後,趕出家門,奄奄一息。”陳博道,“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裴明淮順著那長達數丈的酥油花雕看到最後,果然見到少女倒在雪地之中,雖是塑像,卻也可看出這少女“死”了。一頭烏黑長發,披散下來,臉色比起最前麵的白中透粉,要青白許多,兩眼卻死不瞑目地睜著,十分淒豔。

隻聽“砰”地一聲,瓊夜手裏那把銀酒壺掉在了地上。裴明淮愕然抬頭,隻見瓊夜臉色大變,眼中滿是驚訝恐懼。

這酥油花像究竟有何不妥?裴明淮實在是疑惑不解,他見那孟固麵色也是有些變化,眼神閃爍不定,呆呆地看了半晌。良久,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實在是好!——上花館,開!”

另外一邊,一張大紅繡金的帷簾掀開,又是大不相同。一位身穿極華貴的黃色緞袍的年輕男子,渾身上下釘滿鐵釘,鮮血橫流,煞是駭人。

裴明淮微微皺眉。他於佛經頗為精通,這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甘願身受千釘的佛本生故事,向來為人熟知,出現在壁畫之中也甚常見。隻是這酥油花雕實在是活靈活現,那國王一身上下的血,便像是還在往下滴一樣。

這一回,首席上的人,反應更是奇怪。沒一個人說話,也沒一個人誇句好,那情形,說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周圍眾人,似乎並沒有被這首席上的古怪氣氛影響,歡聲雷動,拍手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鞭炮聲也劈劈啪啪響得震耳欲聾。

孟固終於幹笑一聲,道:“用佛經故事,是酥油花會中十分常見的,也更容易奪魁。照裴公子看來,上花館和下花館哪一個更好呢?”

裴明淮的目光,卻久久地停留在那個嬌美少女的臉上。他依稀地覺得,這少女的眉目,有些熟悉,但細想卻又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身邊站著的瓊夜突然低叫了一聲:“化了……酥油花……化了!”她的聲音裏,又是驚恐,又是畏懼,又是不可置信。

裴明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毗楞竭梨王的臉,燈火映照下,竟然正在漸漸溶化!

他已經聽韓朗說過,塔縣素來嚴寒,正月之間,天氣最冷,年年酥油花會都在此時舉行。盛會之後,上花館和下花館就會把酥油花送到寺廟之中供奉。寺廟陰涼,又會特別找背陰的偏殿,隨時更換冰塊以保涼意。如果當年夏天不是特別炎熱,往往能保留到第二年的夏天,才會慢慢化掉。

既然如此,酥油花又怎會在花會上溶化?!

瓊夜麵如白紙,人已然站不住了,裴明淮忙起身把她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兩眼卻緊緊盯著那人像的臉,一眨不眨。

隨著那“臉”漸漸溶化,出現在眾人麵前的,竟然是一張中年男子的麵孔。

這男子顯然已經死去多時,麵色蒼灰,雙目微閉,倒似是十分安詳的模樣。隻是他嘴唇青黑,眼角嘴角,都有凝固的黑色血漬。這張臉,嵌在酥油花的塑像之中,到處都是金漆彩繪,真是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眾人驚恐的叫聲此起彼伏,隻有一個人仍然臉色如常,靜靜地站在一旁。

裴明淮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她並不在席上。

這少女跟瓊夜又大不相同,美得十分秀雅纖弱,一張臉凍得雪白,連嘴唇都是蒼白的。

丁小葉。

她一身素衣,肩上卻披著一襲跟她的素淨全然不搭的大紅鬥蓬,裴明淮記得是瓊夜給她的。她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

隻有瞎子,才會麵對自己的父親慘死而無動於衷。

在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時候,隻有她,如此平靜。平靜而略微帶著一絲絲好奇的意味。丁小葉微微地側著頭,略有點亂的發絲在寒風裏飄著,似乎在著意地傾聽著,周圍這異乎尋常的喧鬧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明淮再轉頭去看男子的臉,那純白的酥油,好像熔化得更快了,就像是雪白的蠟燭的燭油,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原本那國王黃色繡著金絲圖案的衣賞,現在也已熔得柔軟了,那些深淺不一的顏色,像一團暗金色的絲線,胡亂地絞纏在一起。

哦,對,裴明淮想,像小孩子玩的五彩的麵人,一熱了,就化了。

韓明坐在花廳裏麵,低著頭,一直凝視著自己的雙手。這花廳裏,隻點了一盞燈,那昏黃的光,映在頗有年歲的木門上,一圈又一圈的暗黃的光暈,連人的臉都看不清楚。

坐在一旁的孟固等了半天,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連茶碗都掀翻了。

“我說,韓老弟,你倒是開口說話呀!你是掌尺,這些東西都是你親手做的。要不是你,又會是誰?你不會真殺了他吧?你……難不成是為了那件事?可那是多久的事了,她……她也死了多少年了啊……”

韓明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模糊而低沉地飄了過來。“老孟,我說過了很多次了,不是我。”

孟固一張臉,急得發紅。“曆年來酥油花會,最重要的那件作品,都必須由掌尺完成!我也不願意相信是你殺了丁南,我們可是一輩子的交情了!但是……”

韓明抬頭看他,過了片刻,緩緩說道:“如果我說,我甚至都不知道這次的酥油花做的是這樣的東西,你會怎麼想?”

孟固怔在那裏,半日,才道:“不是這樣的東西?我不明白……”

這時,“咯吱”一聲響,房門被人重重地推開了。一股寒風,夾著雪花撲了進來。一個黑色勁裝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這男人披了件鬥篷,沾滿了雪。裴明淮也跟著他進來了,眉宇之間,盡是迷惑之色。

“是吳大人!”孟固叫道,連忙起身。“您的腳程好快!您不是說明後日才會到……”

“剛到不久,聽說正碰上酥油花會,便也過來看看。”吳震臉色如冰,道,“卻不料見到這等事……嘿,倒是湊巧!”他頓了頓,又道,“我已經去看過了丁南的屍體了。他是中毒而死,死後被分屍,再把頭顱嵌在酥油雕像之中。身體嘛,還不曾找到。”他的眼睛,銳利如鷹,注視著陰影中的韓明。“韓掌尺,我現在想聽聽,你怎麼說?”

孟固本待將前因後果說上一遍,聽吳震如此說,知道他已經自裴明淮口裏聽了個大要,便退在一邊,不再開口。

裴明淮走上兩步,道:“韓叔叔,我相信您不是凶手。但是,您是掌尺,多少也知道些內情吧?”

韓明終於抬起了頭。他年齡不過四旬出頭,相貌頗為儒雅。但眉梢眼角,卻帶著股令裴明淮極是不解的悲淒之意。

“你們真想知道?”

吳震道:“必須知道,否則我現在就得拿你。你是最大的疑凶!”

這時,隻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大聲道:“不,不是我爹幹的。”

裴明淮一回頭,就看到瓊夜從門外急步而來。她沒披鬥蓬,凍得臉蛋發白,兩頰卻是緋紅,更是明豔無儔。她也不看眾人,徑直走到韓明身旁,說:“爹,到了這時候,你還有什麼好隱瞞的?這關係到您的清白!他們不知道,我卻一清二楚,你怎麼可能殺人?”

韓明長歎了一口氣。瓊夜伸手,卻做了一個極奇怪的動作。她把韓明的雙手衣袖撩起,露出了一雙蒼白而修長的手,骨節微微突出。她望著眾人,眼圈已經紅了。“我爹在三年前,就不能再親手做酥油花了。”

韓明緩緩張開五指,又合上。吳震與裴明淮都是習武之人,自然一眼就可看出,這韓明的兩隻手,指節都十分僵硬,想必連做尋常之事都困難,更不要說精細的雕刻描畫了。隻聽韓明又歎息一聲,道:“縣裏的黃大夫,醫治我這雙手,已經三年有餘了。他是名醫,遠近聞名,尤擅治跌打損傷。若是你們不信,問問他便知真假。”

吳震眼中的狐疑之色,一閃而過。他又道:“既然如此,必然有人暗中代你完成。這個人——是誰?”

韓明又垂下了頭,閉口不言。瓊夜見父親不肯開口,遲疑半日,終於說道:“有兩個人。一個人,是我父親最得意的徒弟,付修慈。”

韓明搖頭道:“決不會是修慈。他是個孤兒,從小就被我收養,當作親生兒子一樣養大,諸般手藝也全傳給了他。他有什麼理由會做這樣的事?”

孟固卻道:“我知道修慈手藝精湛,但比起你,總要差著些火候。你要說這全是他的手藝,說實話,韓老弟,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