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明與付修慈陪他到了最靠裏的跨院,十分幽靜。院中有兩株大樹,雖被白雪壓滿,想來春夏枝繁葉茂之時當是青翠無比。

付修慈前前後後來了幾次,甚是周到,裴明淮看在心裏,暗道這付修慈便與韓明的半子無異,一應大事小事,除了瓊夜便是他在料理。瓊夜來過一次,一個小丫頭幫她一同送了茶水過來,一臉歉意地道:“明淮哥哥,寒舍簡陋,你就將就一下,明日我再好好收拾一番。”

她又笑道:“茶是你送的,我就借花獻佛了。”

她說簡陋,其實並不簡陋,床帳桌椅,樣樣不俗。裴明淮隻是略微有些奇怪,這間屋子角落還有架雕漆雲紋鏡台,頗為華麗,想來以前這是個女子的住處,隻是已經多時未住人了。

她那個小丫頭叫畫兒,年紀隻有十二三歲,實在是太小。裴明淮問道:“以前你那個叫小豐的丫頭,不是從小就跟你在一起麼?怎麼,你沒帶她回來?”

瓊夜似乎沒想到他提這個,呆了一呆,笑道:“明淮哥哥,你記性真好,還記得小豐。她要嫁人啦,我自然就讓她走了。”

裴明淮微笑,想說話,又咽了回去。但即便他不說,瓊夜也明白他想說什麼了,臉一紅,低聲道:“明淮哥哥,我先走了,你早點休息。”

聽她腳步聲遠去,裴明淮倒了碗茶,走到鏡台旁邊,見上麵還放著幾個妝盒,打開都是空空如也,並無首飾之屬。還有一隻四獅負蓮銅香爐,香爐裏麵的香灰也沒倒掉,裴明淮看那香爐別致,便伸手捧了起來,卻不料他拿著的茶盞突然掉了進去。裴明淮去揀茶盞,忽然“咦”了一聲,伸指把爐裏的香灰撥開,不由得大吃了一驚。香爐的香灰裏麵,竟埋著三根斷指!

這三根斷指,骨節突出,又細又長,必定是個男人的手指。裴明淮腦中立即掠過韓朗所講的事:那丁小葉的父親丁南,便被凍斷了三根手指。可裴明淮不管怎麼看,這三根手指都是被利刃切下來的,早已腐壞,有些地方爛得都露出了骨頭。

裴明淮又看了一眼那隻銅香爐,自己的手印,清清楚楚地留在上麵。屋子是收拾過,妝台拭淨了,但香爐大約是無人去動,上麵仍然全是灰,這幾根斷指又埋得甚深,若非湊巧茶盞落入其中,裴明淮也定然不會發現。

裴明淮猶豫片刻,又把三根斷指放了回去。不管這間屋子原來的主人是誰,人家愛把手指埋在香爐裏,那也是人家的事。

他一回頭,見牆上還掛著一幅畫。那畫筆致纖弱,顯是出自女子之手,畫的是堤邊柳樹,一彎新月。

裴明淮趕了多日的路,也覺疲累,懶得再多想,脫了衣服,上床便睡了。瓊夜十分細心,除了用暖壺煨著的茶水,還端了幾盤點心。裴明淮看那果點,之前便覺得有些奇怪了,遠在此處,瓊夜是從哪裏來的鮮魚和新鮮菜蔬?又見著那些幹果,哪裏是塔縣能有的?想著想著,不覺睡去。

一夜無事。

次日一早,裴明淮醒來一看,窗外雪亮,映得窗紙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知道必定是雪下得更厚了。

隻聽腳步細碎,又有輕輕的叩門聲,瓊夜在門外道:“明淮哥哥,你醒了嗎?”

裴明淮起身,道:“瓊夜,外麵冷,進來罷。”

瓊夜推開門進來了,她手裏拎著一隻食盒,臉上凍得發白,卻是笑意盈盈,明麗嬌媚。“我給你送早飯來了。”

說著揭開,裴明淮見裏麵是一大碗白粥,熱氣騰騰,小菜都十分清爽,笑道:“我一來,你就一直忙著在做吃的,從昨晚做到今天早上。”

瓊夜一楞,裴明淮並不知她為何發楞,隻見瓊夜低了頭,把東西一碟一碟地拿了出來,道:“我想做點你喜歡吃的,但這地方,又是這天氣,什麼都不好買,明淮哥哥,你隻有將就一下了。”

裴明淮失笑,道:“你當我有多嬌貴?”

瓊夜道:“昨夜下了大雪,現在倒是停了。明淮哥哥,你說你要尋雪蓮花,那地方又高又險,你可別一個人去。更何況,你也是找不到路的。照我說,你還是讓官府的人陪你一道,如今再厲害的獵人,也不敢進山哪。”

裴明淮一路上過來,自然知道瓊夜說的是實,點了點頭,道:“我一會便去縣衙,先問問再說。”

瓊夜又朝窗外看了看,道:“照我看,明淮哥哥,你還是等過了今天再去尋罷。”說著又笑,道,“今兒個正月十五,晚上又是酥油花會,這幾日來塔縣的人啊,都快住不下了,就等著今晚呢。我怕你出再高的賞錢,大家也不肯進山去!”

裴明淮道:“瓊夜心細,我今日隻去問問便是了。塔縣看起來,比我想的大得多啊,是這附近最熱鬧的地方吧?”

“是啊。”瓊夜笑道,“方圓數百裏,怕就是塔縣最熱鬧了。一來是因為酥油花會,二來嘛,明淮哥哥,你可見著山上的普渡寺了?”

裴明淮來的時候,確實見著山上有一寺廟,規模甚大,半個山都是僧舍,怕是有數百僧眾之多。便道:“見著了,這普渡寺可不小啊,怕是有數百僧眾吧?”

“有上千呢。”瓊夜笑著道,“這附近最大的寺廟便是普渡寺了,裏麵的澄明方丈最得人敬重,旁的寺廟想來誦經學法的僧人也多了去了,來來往往,香火可旺得很呢。都是當今陛下重尊佛法,連塔縣這邊陲之地,一樣的是佛法昌盛呢。”

裴明淮一笑不語,瓊夜卻歎了一聲,道:“你要找的那雪蓮花,與尋常的大不相同,隻長在一處絕壁之上,連鳥兒都不到的。每年想去采摘的人,總要摔死幾個。偶爾有得的人,拿回來,一朵能賣二十餅金呢。”

裴明淮也不禁咋舌,喃喃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瓊夜卻道:“明淮哥哥,你預備如何送回京城?此花一離了此處,便會枯萎,得用雪水一直養著,那雪水得終日冰涼才成。嗯,你跟孟伯伯說了,他自會安排。”說著以袖掩麵,嬌笑道,“孟伯伯這下可得開心了,終於有個大大的機會放在麵前了。”

裴明淮問道:“你孟伯伯是誰?”

瓊夜微笑道:“便是這塔縣的縣令了。見到你,還不出力巴結?”

裴明淮故意把臉一沉,道:“你也來取笑我了?”

瓊夜笑著把碗推到他麵前,道:“再不吃,粥都冷了。今天事情實在太多,我先走了,就不陪你去縣衙了。”

裴明淮道:“你隻管忙你的。”

瓊夜走到門邊,裴明淮一眼瞟到牆上掛的那幅畫,叫住她道:“瓊夜,那畫……不知是誰的手筆?”

瓊夜的肩頭微微一顫,回過頭來。裴明淮看她臉上現出哀傷之色,立時後悔不該問了。瓊夜歎息一聲,道:“是我娘。她……她已經過世了。她名叫柳眉,最喜歡畫柳樹。”

裴明淮道:“我記得那一年,你去稟告我母親,說你娘病了,要回老家將養,你爹偏又事忙,無暇分身,你得陪你娘一道回來,路上好有個照應。……原來令堂已經……”

瓊夜垂頭道:“蒙公主殿下的好意,不但準我回來,還賞了不少東西。可我娘那病啊,拖了許多年。原本想著此處雪蓮易得,回來也好治病,卻還是……我陪我娘回來後,又趕著回京侍奉公主殿下,她走的時候也沒能趕回來。”她沉默片刻,道,“明淮哥哥,我先走了。”

裴明淮記起昨晚之事,問道:“那丁姑娘的爹,可找到了麼?”

“說來也奇怪,丁師叔一直沒有回家。”瓊夜秀眉深鎖,道,“這麼大雪天,他一個人,會到哪裏去呢?”

裴明淮道:“他平日裏常去的地方都找過了?”

“丁師叔一向不愛出門,要說去,也隻會去山上的普渡寺。”瓊夜道,“他很小就出家了,快二十歲的時候才還俗。普渡寺的澄明方丈是他師傅,丁師叔現在還是常常去看他呢。但我叔叔去找了澄明方丈,方丈也詫異得很,說丁師叔這段時間那麼忙,怎麼有空上山呢?”

她說罷,勉強笑了一笑,道:“明淮哥哥,你不必操心,我叔叔自會去叫人去找的。晚上,你記得來啊。”

瓊夜推門走了,裴明淮心裏更覺古怪。這屋子是瓊夜之母昔年的住所,不足為奇,大約一時能找到的空著的屋子,又較為雅潔的,就隻有此處。但那香爐中的手指,又是怎麼回事?

裴明淮記起韓朗說的丁南斷指一事,心想難不成他的斷指,跑到了這香爐裏麵?最後搖了搖頭,暗道他人的家事,又何須多管閑事?

正月十五。

酥油花會的那片空地,擠得水泄不通,滿滿的都是人。四周的老樹雖說花葉全無,卻裝飾著各色花燈,飾滿了花朵,自然也是酥油花了。雖是寒冬臘月,卻真是火樹銀花,說不完的燦爛熱鬧。

繞著那場子周圍,搭了一溜遮風的棚子,垂著厚厚的氈毯。塔縣有頭有臉的人,都坐在棚子裏麵,裴明淮被請到了首席,身旁還有一個位置空著。

那是韓明的位置,隻不過,韓明哪裏有時間坐下。

韓明裹著皮裘,雖凍得臉色發白,卻仍是一臉肅穆之色,正看著愛徒付修慈指揮眾畫師把已“裝盤”的酥油花搭上大花架。左首一個,是上花館的花架,右首一個,則是下花館的。仍然用錦繡帷簾給遮得嚴嚴實實,直到最後一刻,都要保持“神秘”,不肯輕易宣之於眾。

他替裴明淮介紹那座上的人,曆來酥油花會,都必得請出名的文人前來,擔任評判,這回也不例外。

聽韓明介紹那個人姓孔名季,裴明淮頗有些驚訝。孔季名氣頗大,最擅花鳥,不想竟會遠至西域。

裴家權勢誰人不知,那孔季聽得裴明淮是裴家三公子,甚是驚訝,見裴明淮見禮,忙起身回禮道:“公子少禮,不敢當,不敢當。”

裴明淮微笑道:“孔先生的畫,求一而不可得。塔縣路遠,孔先生特地前來,想是花費了不少時日吧?”

孔季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老朽與韓老弟,乃是莫逆之交,這個熱鬧,又怎能不湊呢。”

他身旁一個老僧,兩道白眉垂下,總也該有八十來歲了,合掌對裴明淮道:“施主光臨塔縣,貧僧這裏有禮了。”

裴明淮忙還禮道:“不敢。這位大師想必就是普渡寺的澄明大師了?”

孔季插言道:“正是,正是,隻要是酥油花會,必得請方丈來。”說罷對澄明方丈笑道,“老禪師,等今天這酥油花會完了,我就到你那去,跟你說上三天三夜佛法。”

澄明方丈嗬嗬笑道:“孔施主有此雅興,貧僧自當奉陪。”

裴明淮見這澄明方丈慈眉善目,必是個有道的高僧,看眾人對他,都極是尊敬。他麵前隻放了一杯白水,與別的桌麵大不相同。

坐在澄明方丈旁邊的,是一個相貌甚醜的男子,這時對澄明和孔季笑道:“可別忘了我,我最近讀了不少佛經,正要找方丈討教呢。”

澄明方丈微笑道:“陳施主眷戀紅塵,再讀多少佛經,也是徒勞。”

那“陳施主”一瞪眼,道:“沒有,沒有,我都已經辭官了,如今是一心一意要學佛了!老方丈,要不,你就收了我這個徒弟吧?”

裴明淮聽那人姓陳,長相又醜得頗有特色,已知其人是誰,當下笑道:“聽聞陳博先生辭官,原來卻到了此處。”

“素聞三公子英俊瀟灑,今日一見果然不凡。”陳博起身一揖道,“不知裴太師可好?”

裴明淮躬身道:“家父一切安好,多謝掛念。”這陳博當了多年的國子博士,裴明淮素聞文名,聽說過其人相貌醜陋,並不以為意,今日一見,才知“醜陋”二字實難形容他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