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震見裴明淮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再追問,又道:“照你看來,若我想知道丁南被殺的原因,我應該去問誰?”
裴明淮道:“孟固,他必定知道些內情。那夜他見著那酥油花,神情極是古怪。還有,韓明的兄弟,韓朗,他肯定也知情。隻不過,這二人恐怕也是輕易不肯吐實的,還是要你吳大神捕出馬。”
吳震點頭道:“好,你跟我一起去問韓朗,怎麼樣?他跟你熟些。孟縣令嘛,他現在忙得很,便先讓他忙去。”
裴明淮道:“你怎麼老是拿我當你的手下使喚?”
吳震歎道:“這件事,說老實話,我真是一點不想摻合。”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摻合的事,已經夠多了。說句實話,你哪裏還脫得了身?”
二人一同出來,正遇上韓朗,正急急地走來。裴明淮道:“韓二叔,我正想找你,有事想向你請教。”
韓朗一怔,道:“明淮有事找我?可否稍等片刻?唉,這裏人手有限,我還有些事要安排。”
裴明淮道:“韓二叔自便,我在花廳等你。”
“酥油花啊……”吳震背著雙手,遠遠地看桌上的一瓶作成芙蓉樣子的酥油花,甚是讚賞地道,“實在是比真花做得還要真。這等手藝,卻隻有這地方才有,也真是可惜了。”
裴明淮道:“我聽韓朗說過,酥油遇熱便溶,必得將雙手浸入雪水之中,才能製出。若是溫暖之地,自然不能了。”
吳震若有所思地道:“不止於此吧。寒冷之處可不止塔縣,為何偏偏這裏才有?”
他這一問,裴明淮倒也無了話。吳震卻似想起了什麼,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酥油花會上,恰恰便是那什麼王的臉熔化了,露出了丁南的頭?”
裴明淮笑道:“你這麼說,自然是知道了,又何必來考我?你是名捕,又不是我是名捕。”
“我手下在下花館那酥油花裏麵,發現了一盞銅燈。”吳震倒也沒賣關子,說道,“銅燈是尋常之物,花館裏麵多的是,但那銅燈裏麵是滾燙的炭,要不了一柱香的功夫,酥油就會開始熔化了。”
裴明淮點頭道:“時間可掐得真準。”
“不難。”吳震笑道,“若是做酥油花的高手,自然知道,在這樣的天氣下,會要多久才會熔化。”
裴明淮道:“還要能接近那酥油花的人。”
便在這時候,韓朗踏著雪匆匆而來,一臉苦笑地道:“勞二位久等了。哎,我家裏屋舍不多,孔先生都住到縣衙去了,真是對不住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了。”
“我有一事問韓二叔,還望能如實相告。”裴明淮道,“正月十五那夜,為什麼見著上下花館的那壓軸的酥油花的時候,你們的反應如此奇怪?”
韓朗聽到裴明淮提到這事,麵色微變。“我就料到明淮會來問此事。這事……於我韓家,實在不甚光彩,唉!”
裴明淮道:“不甚光彩?什麼事?”
“這事,都怪我大哥。”韓朗澀然道,“我大哥年輕之時,自命風流。家裏有個叫凝露的丫環,我大哥跟她……”
吳震見他吞吞吐吐,催促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的事,我們家裏人,都不知道。我大哥後來去京城了,凝露卻有了身孕,瞞不住了。我爹性格最是古板,大怒之下,將凝露趕了出去……”
裴明淮道:“便是那酥油花上的那個少女?”
韓朗麵上露出疑惑之色,道:“是哪,我還記得凝露的樣子。嗯,塑得可真是像她,連她的神情都一模一樣。”
裴明淮怫然道:“一個弱質女子,你們也忍心將她趕出去?”
韓朗垂眉,道:“我替凝露說話,我爹連我都一頓毒打,說我們兄弟都被她迷住了。我醒來的時候,凝露已經在風雪中不知所蹤了。我後來偷偷去找她,不曾找到,後來……在山裏麵,發現她的一隻鞋子,恐怕……恐怕她是掉下懸崖了……”
吳震冷冷道:“即便是你們將她趕了出去,這個塔縣,就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她嗎?”
韓朗苦笑道:“我家在此地,多少有些名望……我爹又脾氣暴躁,誰也不想去得罪於他。我雖覺罪孽深重,但總歸過了二十多年了,也漸漸淡忘了此事。那晚竟在酥油花會上看到……我震動已極,難不成,是來找我們家討債來了?”
吳震冷笑道:“若是討債,死的又為何是丁南?若是討債,為何要等上二十多年?”
裴明淮皺眉,道:“你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難不成……”他望了望吳震,道,“我想……難不成是那位凝露姑娘,並沒有死?或者……她……”
吳震說道:“你是懷疑她的孩子來複仇了?嗯,很有可能,二十多年,算起來,她孩子也該成人了吧!”
韓朗卻搖頭,道:“不會,決然不會。”
裴明淮道:“你們並不曾見到凝露的屍首,她當時未死,也未可知。”
韓朗又搖了搖頭,似乎全然不同意裴明淮與吳震的說法,卻又似有難言之隱,不欲反駁。正在此時,裴明淮忽然見到院外雪片裏麵又飛起了若幹紙錢,道:“有誰在燒紙?”
“是瓊夜吧。”韓朗歎道,“她在替修慈燒些紙錢。普渡寺的澄明方丈,送了些物事來,她……唉,她就拿去燒了,說是要早早度化修慈。明淮,若是修慈的屍身已經驗視完畢,就容我們早日替他落葬吧。”
裴明淮看向吳震,吳震麵無表情,道:“現在不行。他的死因疑點重重,得等我查清楚了來。天寒地凍,又不怕他屍身腐壞,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這一席話,噎得韓朗無話可說。裴明淮道:“這吳大神捕素來如此,韓二叔不要介懷。你剛才說,澄明方丈送了紙符之物來?”
韓朗道:“正是。”
裴明淮點了點頭,道:“我也想要去找那位住持大師,談談佛理。”
韓朗道:“我還不知道明淮也通曉佛理。”
裴明淮道:“皮毛而已。”又問道,“那陳博先生,也常常去找大師講論佛理吧?”
韓朗點頭道:“不錯,那兩人隻要一談起來,便是數日不出呢。”又頓了一頓,道,“我還有些事要料理,二位沒有別的要問,我就先走了?”
吳震道:“我沒什麼要問的了。明淮,你呢?”
裴明淮道:“我也沒了。天晚了,昨夜也沒睡好,我要去睡了。”
韓朗望向吳震,吳震道:“不必管我,我今夜是睡不成的了。”
韓朗陪笑道:“吳大人辛苦。”
見韓朗走遠,裴明淮對吳震道:“信已經送到了?”
“你的吩咐,還敢怠慢不成?送了信就趕緊回來繼續辦死人的差使了。”吳震笑道,“你就別管了,你也幫不上什麼忙,要去睡覺呢,還是要去找那位韓姑娘,你盡管隨意。”
裴明淮見著那滿天飛舞的紙灰,混在雪片中間,歎了一聲,道:“她跟那個付修慈向來便如兄妹一般,此時正是傷心的時候,我既然幫不了她的忙,又去找她做什麼?倒是你,快點把那個殺人凶手找出來才是。”
吳震笑道:“這不用你說,不然我來這裏,可真是白跑了。”
裴明淮回了房,朝外一看,院中無人,便將房門閂上了。他伸手在那妝台裏麵摸索,隻聽卡卡卡機括之聲自榻後響起,竟露出一扇門戶。裴明淮朝牆上那幅畫望了一眼,喃喃道:“此間居然有門戶。”
那門戶之下,卻是樓梯,下去便是一個地室。裴明淮下去之後,伸手一按,那門戶又回原了。
裴明淮伸指一彈,將燭火點著了,淡淡道:“青寧,我可要提醒你,你再不肯說,就算是神仙來,也救不得你了。”
吳震等人把塔縣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把祝青寧給找出來,眾人想必做夢都想不到,裴明淮住那屋子之下,居然有地室,祝青寧竟然藏在這裏。
祝青寧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嘴角卻有血跡,咬牙道:“姓裴的,我一直看錯你了。為了自我口裏問到你想知道的事,你竟然……”
“是你自己來的,又不是我抓的你。”裴明淮道,“我回來之時,見這間屋子似乎有些異樣,再細細一看,那妝台卻被人移過。雖說我遠不如你懂機關消息之術,但好歹也不是瞎子,找到這屋子裏藏著的地室,也不難吧?我倒是奇怪得很,你再厲害,也不能未卜先知,知道柳眉的屋子有暗室?”
祝青寧道:“此處跨院最是僻靜,又不見人,我不來這裏來哪裏?我怎會知道這是你住的地方?真是見了鬼了!”
“你撞到我住的地方,才算你運道好呢。以你現在的情形,還想逃出去?”裴明淮淡淡道,“若落到尉端手裏,你覺得會好過些?你以為他把吳震叫來為了什麼?我們都不會逼供,吳震死人都能叫開口!你看錯我了?要是吳震審你,你還能是現在這樣子?”
祝青寧瞪了他半日,忽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道:“上次在滴翠苑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已經練了禦寇訣。星霜仙子那等高手,早就超凡入聖,也不免心動,你又怎能例外?這次你孤身一人來到西域,不惜在我麵前現身,所為之物跟我一樣。我姑姑昔年受寒氣侵襲,多年以來苦不堪言,在滴翠苑,就覺你肌膚冷得不似常人,想來你若不得此花,後果必比我那姑姑苦上十倍。”
祝青寧衣袖一動,裴明淮見到寒光一閃,隻是冷笑一聲,道:“你想清楚了,青寧。你這時候再妄動內力,什麼後果,你比我更清楚。你與吳震對了一掌,若是平日,他哪裏是你的對手?你如今根本不能妄動真氣!”
祝青寧慘然一笑,道:“你到底想要怎樣?”
“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裴明淮道,“隻要你說了,我馬上放你走。我不願傷你,但此事實在事關重大,我不能不做一回小人了。”
祝青寧怒道:“你做夢!”
裴明淮兩眼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到這裏來,究竟所為何事?為雪蓮?簡直是玩笑!你是把我當傻子耍弄麼?”
祝青寧本來就麵色極白,被裴明淮這一席話說得更是毫無血色。他回視裴明淮,過了良久,方道:“我以為你是真拿我當朋友的。”
“我是真拿你當朋友,也是真欣賞你。”裴明淮道,“要不是跟你有交情,我早就把你交給吳震了!”
他一伸手,道:“霄練給我。”見祝青寧不動,裴明淮道,“那你就別怪我硬搶了。”
他伸手欲奪,祝青寧隻得揮掌格開,這一掌揮出,牽動真氣,刹那間隻覺真氣亂竄,祝青寧本來已經是在強自支撐了,此刻隻覺渾身骨骼格格作響,一身內力竟似要離體而去,四肢百骸都劇痛難當,仿佛骨節要寸寸斷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