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了,青寧,你再硬撐,神仙也救不了你。這條命嘛,大約還保得住,隻是這身功夫,必定廢了。等那時候,我再來慢慢逼供,如何?”
祝青寧自然知道,裴明淮之言並非恫嚇,這時已經還不了口,骨節格格作響,痛楚難當。裴明淮見他仍不肯服輸,歎了口氣,自懷中摸出一個玉瓶,傾出一粒藥,塞進他口中,道:“你先服了這個。我也真是會對你心軟,還得自己拿藥來救你。”
祝青寧不敢多說,勉力盤膝,一手捏了個訣自去運功。裴明淮離他隔著幾尺,都能感到寒氣襲體,再低頭一看,祝青寧腳邊竟然都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心下駭然。聽祝青寧呼吸已漸漸勻淨悠長,知道已無大礙。
“我這趟過來,是來祭拜一個人。”祝青寧仍然閉著眼睛,緩緩道,“這個人雖不是我的親人,卻勝似親人,與九宮會無幹。我這麼說,夠了吧?”
裴明淮哼了一聲,手已按在祝青寧大椎穴上。“你該十分清楚,若是我現在內力一吐,你會有何下場。”說罷放低了聲音,道,“青寧,我不願傷你。你心中自知,你卷入的是怎樣一樁事,你莫要逼我。
祝青寧臉色慘白,氣息又不勻了。裴明淮隻見他睫毛顫動,半日方聽他道:“我在九宮會多年,一向無往不利,這次……這次算是栽在你手上了。也怪我信了你……我說實話,你偏又不信了……”
“你把霄練鳳鳴都帶在身上,又當著尉端和吳震說出來,你是在找死!”裴明淮道,“你也忒托大了,怨得了誰?我是一心想救你,但你總得把實情告訴我!”
祝青寧咬了咬下唇,道:“你再問,我也是答不出來的,難不成要我編造一番話?你……你要殺我便痛快些罷,可別讓我死不死活不活的。”
裴明淮兩眼注視他。“你此話可當真?你不後悔?”
祝青寧怒道:“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我隻後悔我信了你!”
裴明淮反而笑了,在他身後坐了下來,雙掌抵在他背上,助他運功。“我也沒打算殺你。什麼叫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要落到尉端手裏,那才會生不如死呢。”
祝青寧閉目運功,並不答話。裴明淮見他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收了掌,站起身來。“如今塔縣外麵全是官兵,你先別走,且在這裏再委曲幾日。”
祝青寧冷笑道:“你現在倒貓哭耗子假慈悲起來了。”
裴明淮抬頭四顧,這地室甚是粗陋,以石塊砌成,有些石縫中的灰泥都沒抹勻。室中更無長物,隻有一幾,桌上有盞油燈。裴明淮喃喃道:“這個地室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回頭問祝青寧道,“牆中,地下,可有別的秘道?”
“沒有。你該看得出來,這地室建得很是草草。”祝青寧道,“那燈也是尋常之物。嗯,還有我坐這個蒲團,就這一個。”
裴明淮見他顏色稍霽,便笑道:“你肯跟我說話,想來是心裏舒坦些了?”
祝青寧哼了一聲,道:“你願意為我消耗內力,這倒不是假的。沒把我交給吳震,算你還有點良心。”
“你可千萬不要托大。”裴明淮道,“你若再在尉端麵前現身,他不擒下你,絕不會罷休。”
祝青寧冷笑一聲,裴明淮兩眼凝視他,緩緩道:“他倒不是跟你有甚麼仇怨,隻是為了昔日的叛賊。尉家在此事上出力太多,若是當年的正主兒還活著,你想想,尉公爺如今,是不是如同在油鍋上一般?左肅突然現身,是攪皺一池清水了。尉端親身到此,又遇上手裏有鳳鳴和霄練的你,他會不計代價從你口中挖出些東西來。”
祝青寧聽他如此說,低聲道:“我來一是為了雪蓮花,二是為了祭拜一位親人。我……我可沒想到尉端會來。”說罷望了一眼裴明淮,眼中露出極特異的神色,道,“尉端為何會來此處?”
裴明淮搖頭不答。“你暫時委屈幾日,千萬不要現身。你好好養你的傷,我就不打擾你用功了,先上去休息了。”
祝青寧把嘴一撇,道:“你倒好,上麵有地方睡,我就得睡這下麵的石板地。”
裴明淮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想把那張榻抬下來換給你,隻可惜,拆了也塞不進這個地室。”
祝青寧歎了口氣,喃喃道:“以前建這地室的人,也真是簡樸得很。”
次日清晨,裴明淮一醒,便上山去拜會那位澄明方丈。
那座普渡寺,占地甚廣,韓瓊夜所說僧眾有千者之眾,恐非虛言。裴明淮走到半山腰上,便見著僧侶來來往往,鼻端聞著的都是檀香之屬,煞是靜心。再往下一望,山上都漫了白雪,那座寺廟立在上方,一點紅色,映在雪地裏,著實顯眼。
裴明淮進得廟去,說了要見方丈,不時便見那澄明方丈迎了出來。裴明淮不料方丈親自來迎,忙上前行禮道:“叨擾方丈清修了。”
澄明方丈微笑道:“施主哪裏話?”
他將裴明淮讓進客室,小和尚送了茶來。裴明淮見那茶奇異,便是幾片葉子浮在其中,澄明方丈笑道:“塔縣偏僻之地,茶也難得有,這是我們禪院之中的一種樹葉,以代茶用,倒是清香。”
裴明淮端在手裏,已覺清香撲麵,讚了一聲。澄明方丈也自啜了兩口,朝外麵雪景凝望半日,緩緩道:“施主此來,大約是有話想問貧僧的吧?”
裴明淮笑道:“方丈大師神機妙算,在下確實有話想問。”
澄明方丈道:“施主有話盡管說,貧僧知無不言。”
裴明淮道:“那晚酥油花會,上花館的佛本生故事,本乃常見。但在下看來,連大師這等修禪之人都臉色陡變,卻有甚麼緣故?”
澄明方丈合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又道:“毗楞竭梨王為求佛法,以千釘自釘其身,本是大善之舉。施主既然問到……唉,貧僧實在不忍說,連想一想都覺著……”
裴明淮道:“難不成此地真有此事?”
澄明方丈麵色慘然,道:“貧僧虛度了這八十年的光陰,苦修佛法,卻始終忘不掉幼時所目睹的……唉!貧僧也是在那之後,毅然剃度,決意替他們念經超度……”伸手一指殿中長明燈,“這些燈,也點了幾十年的了……”
裴明淮道:“還望方丈賜教。”
澄明方丈微微眯眼,似被窗外那雪光映得睜不開眼了。“那時我隻有幾歲,也不知為何,竟記得如此深刻,想必是見到的事太過慘酷,深深印在腦子裏了。那萬教的教主,就是這般被釘死的……那真是……真是堅忍之極,那鐵釘何止百枚,一釘釘地釘在他身上,竟然從頭至尾,沒求過一句饒……隻是口中一直念經文,是他們教中的經文……後來眾人聽得厭煩,竟割了他舌頭……”
裴明淮回思當年情景,真是連想想都覺得驚駭。便問道:“為何要如此對這個人?”
“釘一枚釘子,便問他願不願意背棄他這萬教。”澄明方丈搖頭,眼睛眯縫得都藏在了白眉之下,“直到斷氣,他也是不肯的。”
裴明淮喃喃道:“毗楞竭梨王願以己身受千釘,得了佛法。他……這人反倒受盡折磨,身死了……”
“阿彌陀佛。”澄明方丈誦了一聲佛號,道,“施主,你有所不知,他們教義之中,若是為了護本教而身死,那末死得越是慘烈,便越是高貴之舉。是以不僅是這教主,他手下教眾,雖在酷刑之下,肯叛教的,也不到三成。”
他見裴明淮微微搖頭,道:“施主想必不以為然。”
裴明淮淡淡道:“依在下看來,死後如何皆是空罷了。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佛理存於一心便是了,聚眾開壇,更滋生多少事端,不信也罷。”
澄明方丈道:“善哉!鳩摩羅什以一己之身,自西域不遠萬裏而來,譯經傳經以普渡眾生,照施主說來,也是無益?”
裴明淮道:“是以聖僧寥寥,有私心者,倒是不計其數。”又道,“敢問方丈大師,是不是所有的萬教中人,全都死了?”
“那倒不曾。”澄明方丈道,“他們也聽到些風聲,教主不肯離去,卻派了心腹帶了些人離開,據說是去了中原。”
裴明淮點頭,道:“剩下的人……”
“但凡追隨教主的,自然都死了。”澄明方丈道,“若願背教的,自然能活。後來有一位高僧來此,說此地血腥太重,設了道場超度,便是貧僧的師傅。眾人感其心意,便修了這座普渡寺,願意出家虔佛的人,也越來越多。過了些年,家師圓寂,貧僧便領了方丈之職,繼續替他們誦經……”
裴明淮道:“照在下看來,方丈的善心善舉,恐怕難以實現。血海深仇,哪怕是過了多年,一樣的也是無法釋懷。”
澄明方丈合掌道:“善哉!善哉!若是終生為仇所累,又有何益?”
裴明淮躬身道:“方丈大師說得是。隻是世間癡人,又有幾人能悟?”
就在此時,隻聽一陣哈哈大笑,那陳博拖著鞋子,奔了出來,笑道:“貴客來了,我居然還沒睡醒,實在失禮!。”
裴明淮道:“不敢,陳先生客氣了。”
陳博看看澄明方丈,又看看裴明淮,道:“方丈,你跟裴公子在說些什麼?講禪論經麼?”
澄明方丈歎道:“這位施主,在追問貧僧當年萬教之事。”
陳博一驚,望向裴明淮,道:“裴公子,你怎麼問及此事了?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塵歸塵,土歸土,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裴明淮道:“陳先生也知情?”
陳博苦笑,道:“我也是這裏的人,如何不知?說來也不太好意思出口……聽說我祖輩,也是篤信此教之人,但最終為了活命棄了教。此後終生吃齋念佛,也算是替那些死去之人積積德吧……”
澄明方丈合掌道:“不錯,居士此舉,善莫大焉。”
陳博還禮,歎道:“我隻盼過去的事,塵歸塵,土歸土,過了便過了。”
裴明淮道:“此是正理。”又一揖道,“不打擾方丈大師與陳先生了,在下告辭。”
澄明方丈一再挽留,裴明淮笑道:“在下還有事在身,改日有空,再來與二位談論佛理。”
陳博笑道:“公子,我與你一同走。今日看天氣晴朗,我想出去看看風景。這雪景,嗬嗬,說不定我還能寫出篇賦來呢。”
澄明方丈道:“陳施主,雖說沒下雪了,但路也滑,你還是留在寺裏吧,貧僧讓去安排素齋。”
裴明淮一路上來,確實雪天路滑。陳博卻大大搖頭,道:“難得今日好天氣,你們看,雲已經散了,待會陽光若是灑在山頂的白雪上,定然是瑰麗難言。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晚上回來吃你老禪師的素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