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明方丈眼見留他不住,隻得罷了,道:“陳施主,路上小心。”
裴明淮向澄明告辭,與陳博一同出得寺來,笑道:“陳先生,方丈說得是,雪天路滑,你可莫要逞強。”
陳博哈哈大笑,道:“放心,放心,我知道,我知道。”
裴明淮下得山來,隻聞鍾聲響起,卻是午時了。剛至花館,卻見到尉端。尉端劈麵便道:“等你等了半日了,皮將軍已到,你看如今怎生處置才好?”
裴明淮道:“我已經知道了。也已經讓傳話出去了,暫且駐守在外,不必進來。”
“你真怕打草驚蛇?”尉端道,“這個小小塔縣,能翻起多大的浪……”
裴明淮截斷他話頭,冷冷地道:“有不軌之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我不管你原本是為何而來,既然來了,便也多留些心吧。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知道是撞了什麼鬼。”
尉端向來跟他不對盤,這回居然沒反駁。裴明淮道:“你住在縣衙?”
尉端嗯了一聲,道:“我總不能學你,住在韓家,我跟人家可沒那麼好的交情。”
裴明淮笑道:“隻怕韓家也再收拾不出間屋子,能招呼小侯爺你住下來的。”
尉端歎道:“那縣衙,住起來實在是一點也不見有趣。要不,我們兩個換換?孟固有個侄女兒,倒是生得明珠美玉一般。”
裴明淮道:“罷了,此次有事在身,哪有心去招惹誰。你眼界也忒淺了些兒!你也省著點兒,誤了事,我們都擔當不起。”
尉端道:“吐穀渾已有些年頭不曾來犯了,這一回怎麼……”
“也講個裏應外合吧。”裴明淮冷笑道,“塔縣雖小,卻是邊陲重地,又比不得六鎮,素有重兵駐守,防範極嚴,要打隻能硬拚。換了我,也會選這個地方。隻不過嘛……如今既然知道了他們的用意,此處簡直就是一網打盡的地形,我真是求之不得。這一仗,管教吐穀渾數年不敢再犯!”
尉端道:“平原王莫瓌也來自吐穀渾,是叛了他們投奔我大代的一支。”
裴明淮笑道:“那過不是掩人耳目罷了。他從來的時候,便是處心積慮!”他忽看見韓朗走了過來,便道,“韓二叔,我有兩句話想問你。”
尉端自走了開去,韓朗聽了裴明淮的問話,十分詫異,道:“嫂子的首飾?這……我怎麼知道?應該在她屋子裏吧?”
柳眉的屋子裏麵,裴明淮自然是早已找過一遍了。韓朗又想了片刻,一拍手道,“是了,我記起來了。她的東西,都隨她一起下葬了,放在棺木裏麵的。”
“不知韓夫人葬在何處?”裴明淮問道。韓朗道:“便在塔縣。”他忽然領會到了裴明淮的用意,大吃一驚,失聲道,“你想……”
裴明淮自己也明白要開棺這事太匪夷所思,尤其是為了連自己都沒法確定的東西。當下道:“韓叔叔呢?他在哪裏?”
韓明正跟韓瓊夜在一處,瓊夜作畫,韓明正俯身在旁指點。見了裴明淮,瓊夜擱了筆,抬頭道:“明淮哥哥,你有事嗎?”
裴明淮心道這事還真不好出口,當下一笑,道:“瓊夜,你倒有雅興,還在畫畫。”
瓊夜歎了一聲,眼圈登時紅了,道:“我想替修慈畫張像。以後,淳兒若是想他了,還能拿出來,看上一看。”
裴明淮自覺方才那話不妥,便道:“那我不打擾你了,你畫你的。”他將韓明拉至院中,低聲道:“韓叔叔,我有一事相求。”
韓明雖覺意外,仍忙笑道:“明淮客氣了,有事盡管說。”
裴明淮實在難以啟齒,硬著頭皮道:“聽說尊夫人的隨身首飾,是跟著她一同下葬的?”
韓明臉上現出驚異之色,道:“明淮,你怎麼問起這個了?是,她的東西都跟著她落葬了,這……這已經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啊。”
“請韓叔叔勿怪,我……我想開棺,找一樣東西。那物事……有些來曆……”饒是裴明淮向來也不是嘴笨的人,這一回,也不知如何解釋才好。
韓明先是一陣驚異,裴明淮本想他會發作,卻見韓明臉上現出頹然之色,澀然一笑,道:“明淮實在是太看得起我了,你要開棺,根本不必問我,隻管去便是。”
“什麼?你們在說什麼?”
瓊夜奔了過來,想來她已聽到二人說話,滿臉皆是驚異之色,雙手抓了裴明淮衣袖,道:“明淮哥哥,這卻是為何?我娘下葬已久,你與她素不相識,為何要這般做?她……她早入土為安了,你別打擾她,成不成?”
裴明淮最怕便是瓊夜反對,聽她如此說,竟不知如何回答。反倒是韓明在一旁道:“瓊夜,明淮要這般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娘已故,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我們心裏有她,那便是了。”
韓明這般大度,倒教裴明淮不好意思了。正要道謝,瓊夜卻一跺腳,粉臉漲得通紅,怒道:“不成!明淮哥哥,若是你定要如此,瓊夜這輩子都再不見你!”
她轉身便走,裴明淮叫了一聲:“瓊夜!”他記得幼時瓊夜生氣,便是這神情,待得長大些後,侍候清都長公主,越發細致謹慎,也再無這模樣了。此時見著,不由得怦然心動。
韓明見瓊夜走遠了,頓腳道:“唉!這丫頭,是越來越不知禮了……明淮,你可別見怪。”
裴明淮苦笑道:“我怎會見怪?都是我太唐突了,還請韓叔叔不要見怪才是。”
韓明道:“我哪裏見怪了,我隻是覺得奇怪……罷啦,明淮既然如此說了,定然是有原因的。”
裴明淮道:“韓叔叔,為何要將尊夫人的東西都隨她下葬?留下來作個念想不更好麼?”
韓明道:“是她病重時候說的,要我將她的隨身物事,都一同下葬。”
裴明淮想起自己所住的柳眉的屋子,確實並無什麼貼身的物件。當下點了點頭,道:“多謝韓叔叔,我自當小心在意,必不驚擾夫人。”說罷兩眼望了韓明,道,“韓叔叔,這件事,務必保密。也請告訴瓊夜一聲,不能告訴任何人。此事重大,決不能有第四人知道,你明白麼?”
韓明微微一震,裴明淮的意思,他又怎會不明白。“是,明淮你盡管放心。隻是……這事委實有些……我看,你還是等到天黑再去,以免……驚動旁人。”
裴明淮道:“我知道,韓叔叔放心。哪有大白天去的!”
柳眉的墓,便在塔縣郊外的墳地裏麵。時值年後,個個墳前都有香燭,紙錢漫天亂飛,便跟那雪花一般。
裴明淮雖說膽大,大半夜的來這種地方,也不自禁地覺得有些發怵。每家的墳地都圈了起來,跟個院子差不多,有的大,有的小。韓家算是最大的了,還有孟家的墓地也頗為“氣派”。另有一家姓丁,定然是丁南家,隻是他家的祖墳比起韓家和孟家的可是舊得不堪了,不少墓碑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韓家的墳地顯然是剛修葺過,有動過土的痕跡,連墓碑上的字都重新描過。他帶了把鋤頭,功夫再好,用在此處也是無用了,一樣的得去挖。
柳眉的棺木埋得並不甚深,裴明淮沒花多少力氣便挖開了。棺木自是釘上的,釘子早已朽壞,裴明淮一運力,將棺蓋給推開了。
這一推開,裴明淮“啊”地一聲,手裏舉著的火把直墜而下。他慌忙伸手接住,這時仍是風雪不止,那火把也被風吹得搖晃不止,映在棺中女屍的臉上。
裴明淮本想柳眉已死數年,哪怕是已成一具白骨,也沒什麼可怕的。可棺中那女屍雖已腐壞,但大約因為塔縣地方寒冷,仍能看出容貌五官,居然還能看出跟韓瓊夜頗有幾分相似,更讓裴明淮寒毛都快豎了起來。
他匆匆在棺木裏搜尋了一遍,還真見著一個妝盒。打開一看,裴明淮心都沉了一下。裏麵除了些金銀簪環,還有一支簪子。這時候裴明淮才知道,尉端那形容得實在差勁,那簪子又豈是“別致”二字可言?龍口打磨成極薄的片狀,龍身有鱗,龍尾為簪,竟是龍吐水之狀,精巧之極,整條龍看起來,便尉端拿的那綠玉璧上雕鏤的龍形一模一樣。再細看了一看,簪身上也刻了佛經,雖字如米粒,仍可看得出是《悲華經》。
裴明淮將柳眉的墓複原,回了韓家,卻哪裏再睡得著。懷裏揣著那支龍簪,實在是覺得燙得跟塊炭似的,根本不敢往下多想。待得天明,便到縣衙去尋孟固。孟固見他來了,小步快跑過來,賠笑道:“公子,你要見下官,隻需說一聲便是,下官自會過來……”
裴明淮打斷了他,道:“我有話想問孟大人。”
孟固忙道:“公子請講,下官知無不答。”
裴明淮道:“韓明的夫人柳眉,我從未見過,不知是何來曆?”
孟固呆住,過了片刻,才答道:“公子,怎麼想到問這個?”他忽然一笑,笑得頗為古怪,道:“裴公子,你還是來打聽她的來曆了嗎?唉,韓老弟真是不該如此啊,連瓊夜都帶累了。唉,飄茵落溷,也隻能怨命不好吧!”
裴明淮道:“甚麼?”
孟固摸著自己的一把胡子,道:“國史之禍,裴公子自然知道。”
他說得小心翼翼的,裴明淮一聽他這麼說,便明白了,道:“柳眉是柳氏的人?”
“崔氏一門被誅,連他們的姻親盧氏柳氏都牽連了。雖說後來先帝開了恩,但也有不少女子淪為官伎。”孟固歎道,“所以韓明會想法子把柳眉弄出來,又娶了她,本來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若換在從前,柳氏這樣的名門高族,誰能娶上都是福氣……”
他話說到一半,又趕緊收回,道:“公子,若是下官有什麼話說造次了,還請公子見諒。”
裴明淮道:“孟大人並沒說錯什麼。”
孟固見他沉吟不語,忽然一笑,壓低了聲音,道:“裴公子,您此次前來,除了替皇後娘娘尋藥,也是為了瓊夜……她……她的……吧?”
裴明淮一呆,完全不解何意。孟固笑得更是神秘,低聲道:“裴公子,你也夠狠心的,這麼幾年了,也不來看看瓊夜。唉!她才回塔縣那年,天天以淚洗麵,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看著都心疼,卻也不好意思勸什麼。就算黃大夫喝多了,說漏了嘴,也自然隻能裝沒聽到啊!”
裴明淮沉住了氣,閉嘴不說話。看來,隻要自己不開口,孟固必定還會說出些什麼來。果然孟固又道:“裴公子,老夫說句不中聽的話,您自然是要尚公主的,但你與瓊夜自小相識,就算納她為妾,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何必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