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心中一動,吳震兩眼也注視她手上細絲,臉上神色不動。孟蝶笑道:“我下去替你采,裴大哥,你們等著便是。”

她一言未畢,人已翻下絕壁,水紅裙裾飛開,便如一朵花朵盛放一般。她在冰壁上往下移,身法快極,不時間已近崖底。

冰壁之上,果然長了不少碗口大的花朵,色如冰雪,形似蓮花,大約有數十朵之多。

此時風又大了起來,將孟蝶纏在大石上的細絲吹得搖晃不定,她也似一片花瓣,在冰壁上搖擺。

吳震將聲音壓得極低,道:“你看這孟蝶的武功路數,是何來曆?”

裴明淮笑道:“江湖上的事,我遠沒有你來得清楚。她那天蠶絲,十分少見哪。”

吳震道:“你喜歡這姑娘?聽你蝶兒蝶兒地叫她,我還真沒見你對哪個女子,一見麵就這麼熟稔。”

裴明淮道:“你胡說什麼?我是覺得她俏麗可喜,看著親切。”

“是挺討喜的。”吳震歎道,“連我都喜歡。”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說起來,你說尉端拿住了你的把柄,我還沒審你呢。說,哪個女子,讓我們的吳大神捕動了凡心?聽說上一回,你破了一個大案,那太守的愛女對你一見傾心,太守親自來提親,你也冷著臉拒了?太守的千金都看不上,你還真是眼光高啊!”

吳震哪裏禁得起他這話,窘得滿臉通紅。就在這時候,隻聽孟蝶的聲音,遠遠地自冰壁下方傳了過來。

“裴大哥,吳大人,我是一起摘完呢,還是留上幾朵?”

裴明淮心想,孟固早已備下冰塊雪水,就算幾十朵一起摘完,也沒什麼問題。隻是若一起摘完,若是有他人想要救命,豈不斷了他人生路?他還在思量,吳震卻揚聲叫道:“孟姑娘,一起摘完便是。”

裴明淮道:“但……”

吳震道:“裴三公子,這不是你當活菩薩的時候。你姑姑要此物,誰知道要多少,這裏的夠不夠?就算你留下來,救的人,可不一定是個好人!明年也會得長,先來先得!”

裴明淮也知他說得有理,不再說話。忽聽孟蝶一聲驚呼,兩人都吃了一驚,怕她有所閃失,探身出去看,隻見孟蝶往冰穀底下墜去,大驚叫道:“蝶兒,出什麼事了?”

“我沒事……裴大哥,是下麵有東西!”

那冰穀底與這上麵相隔數十丈,再輕功高的,也沒法就這麼下去。冰壁又是滑不溜手,裴明淮看了一眼那緊緊纏在巨石上的細絲,沉吟不語。

隻聽孟蝶在下麵叫道:“兩位大哥,要不要下來看看?這裏……有古怪……有死人!”

吳震低聲道:“我下去,你留在上麵。”

裴明淮知他之意,若是有人在上麵斬斷了孟蝶的天蠶絲,那三個人恐怕都上不來了。搖了搖頭,道:“不必擔心,孟固知道我們來了,若是久久未歸,必會通知尉端。你的手下也知道你出來了吧?”

吳震想想有理,便道:“也罷,那我先下去。”

裴明淮與吳震先後下去,卻見孟蝶站在冰穀,望著地上的白雪。。

“孟姑娘,怎麼回事?”吳震問道,“你看到什麼了?”

孟蝶伸手一指,道:“雪裏好像埋了什麼。”白雪之中,若有顏色鮮亮之物,自然十分顯眼。吳震與裴明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雪微微隆起,確似下麵埋了什麼物事。吳震倒轉劍柄,撥開了一層雪,裴明淮一看,還真是個死人。

一拂開那人麵上的雪,吳震和裴明淮都大吃了一驚。

“這不就是那個……那個陳博麼?”吳震望著裴明淮,問道,“我見過他一回,因為,呃,因為太醜,所以……所以記得十分深刻……”

陳博生前極醜,死後更醜。他麵色青灰,嘴唇發黑,看起來跟個厲鬼差不多。裴明淮見他胸前衣服裂口,雖然天氣極冷,並未見多少血跡,但也能看出來,他是被利刃穿心的。

“嗯,沒死多久。應該是昨天死的。雖然僵得硬梆梆的了,那也是凍的。”若論對死屍的經驗豐富,自然誰都及不上吳震。吳震仔細看了片刻,道,“劍傷,自後背透過前胸,一劍致命。然後……自高處跌下……”說罷抬頭向上望去,道,“必定是有人在上麵殺了他,又將他推了下來。風雪甚大,便將他掩埋在了下麵。”

裴明淮眉頭緊蹙,道:“我昨天還見過他,那時候,他還活得好好的。我跟他離開普渡寺,他說……他說他要上山去看風景……難不成就沒回普渡寺了?他是被人所殺,為什麼?誰要殺他?”

吳震問道:“昨天你見到他的時候,可有異處?”

“沒有。”裴明淮道,“他興致可高得很,定要爬山去看雪景。方丈勸他,說路滑,他執意要去。”

吳震彎下腰,細細察看陳博屍身。有他在此,裴明淮自然樂得輕鬆。回頭一看,孟蝶臉色蒼白,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她不知從哪裏變了個大大的簍子出來,雪蓮花就放在裏麵。裴明淮仔細一看,那簍子是用絲繩編成,想來她原本是疊好放在身上的,做這事情,當是輕車熟路了。

“蝶兒,你認得他?”裴明淮問。孟蝶點了點頭,道:“認得,他也是塔縣的人,隔上幾年,總要回來看上一看。沒想到……會死在這裏。”

吳震突然一伸手,裴明淮見他手上有些微的金色光澤,微微閃爍。“不知道這陳博死前去了哪裏?看這個。”

孟蝶眼尖,一眼看去,叫了出來:“是總壇佛像上麵的金箔!”

她這一叫,裴明淮和吳震都盯著她不放了。吳震問:“總壇?什麼總壇?這裏……總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孟蝶似乎也覺得失言了,低聲地說,“以前,塔縣這一帶,在百年前,並不屬我朝,兩位大哥必定知道。”

裴明淮點頭道:“是,百年以前,塔縣屬西域一小國,名喚‘烏夷’,信奉的乃是‘萬教’。後來這烏夷又被大涼所占,最後同時被我朝所滅,萬教也漸漸消亡。”

吳震嗯了一聲,道:“烏夷,大涼,對,確有此事。”忽然一凜,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莫不成黃錢縣那……”

裴明淮道:“且聽蝶兒說下去。”

孟蝶道:“其實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了。那萬教生發於此,最神聖的總壇,便在蓮花山中,隻是早已廢棄了。”

裴明淮問道:“這總壇現在何處?”

孟蝶伸手向上一指,道:“就在我們剛才下來的地方。不知兩位大哥可有看到有冰壁前有一條窄縫?那便是入口。”她又朝陳博的屍身看了一眼,道,“裏麵的佛像,曾經也是金箔寶石裝飾,貴重得緊。後來,那些寶石金箔,大都被當地的百姓給拿走了,佛像也給拆了……不過,多少還是有些殘片剩下來,這陳先生……他想必死前去過。”

吳震道:“明淮說他頭兩日住在普渡寺裏麵,也許是自寺裏沾上的。”

孟蝶搖頭道:“不會。普渡寺崇尚簡樸,一應佛像都十分素樸,從不會用金箔寶石裝飾。”

她說得十分肯定,裴明淮回想起普渡寺的情形,倒也無話。吳震道:“我們將他的屍身弄上去,孟姑娘,你帶我們去那個總壇。”

三個人下來,上去的時候還多了一個死人。吳震將陳博的屍身放在一旁,道:“死人想必不會有人偷的,我們進去看看吧。”

孟蝶領著他們,自冰壁一條天然窄縫進去。走了不多時,裏麵便越來越寬,吳震低聲道:“這裏麵是天然的?”

“想來是。”孟蝶笑道,“這地方在他們看來,無比神聖,作為總壇所在,再好不過。”

裴明淮道:“若是不會武功,想必難以上來吧?”

“那倒不至於,這裏的人,平日上下慣了。”孟蝶道,“他們也視那冰壁上的雪蓮為聖花,若他們還在,想是不會讓人摘取的。”

又走了片刻,越來越暗,外麵的光線已漸不可見。吳震拿了火折子點上,道:“好深的地方。”

“就在前麵了。”孟蝶格格一笑,道,“我對這地方,也挺好奇,可來過一次後,就再沒興趣了。裏麵雖然大,卻是什麼都沒有。”

她伸手一指,道:“這就是門了。”

借著火折的光,裴明淮與吳震看清了那扇巨大鐵門上的圖案,同時“噫”了一聲,聲音中大是震動。

那鐵門呈青綠之色,顯然是鐵中混了青銅之屬,門上紋飾滿滿,繁複之極。但最顯眼的,還是門兩邊中間的兩尊佛像,一個通體呈青碧色,一個膚如白雪,都是少女形容,容貌姣好,身上掛的瓔珞卻是人頭骨串成,甚是駭人。本來佛像身後光輪上想是飾了一圈寶石,現在寶石是一顆都不見了。

吳震道:“這佛像倒是與中原的大不相似。”

孟蝶在他們身後,道:“裏麵到處都是。他們崇尚華美,連壁畫都以金箔飾之,兩位大哥想想,那可是純金,當地人哪裏肯放過?所以不僅塑像沒了,連壁畫也一樣的殘缺不全了。陳先生是從哪裏沾上的呢?倒是怪了。”

吳震回過頭,問道:“孟姑娘,你還知道些什麼,可否一並告知?”

裴明淮瞅了吳震一眼,他覺得吳震對這孟蝶出奇的客氣有禮,實在是大違常態。吳震這人,一張嘴特別不好,可是連自己都要逮住機會抬杠的。

孟蝶是何等精乖的人,甜甜一笑,道:“吳大哥不必客氣,叫我蝶兒便是。”

吳震道:“是,是,蝶兒……蝶兒姑娘。”

他這一聲叫,裴明淮實在沒忍住,“哈”地一聲,笑了出來,惹得吳震怒目而視。孟蝶反倒忍得住沒笑,一本正經地道:“姑娘二字,便不必了。吳大哥,你定然也知道,那萬教多少有些邪氣,所供奉的菩薩,也不若常見的那般慈眉善目,或是身披人皮,或是掛人頭骨的瓔珞,或是手捧盛滿鮮血的人頭碗,著實可怖。”

裴明淮道:“萬教本來就是崇尚以大無上法力威懾世人,自然有忿怒相了。”

孟蝶眼望那大門上作美女之形的佛像,道:“裴大哥,吳大哥,你們要進去看嗎?不過,我話可說在前麵,裏麵真沒什麼好看的,實在是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吳震愁眉苦臉地道:“進去看自然是要的,可這門戶如何打開?”

孟蝶道:“推啊。”

見兩人都看她,孟蝶道:“門不是推,還能如何?我以前來過,門雖然厚,可是用力一推就開了啊。”一邊說,一邊便去推門。她動作極快,兩人攔之不及,裴明淮劍已出鞘,一旦門中有異動,立即出手。

門卻極之厚重,隻聽嘎嘎嘎之聲不絕。已開了尺許,側身便能進入。裏麵黑暗,一瞟之下,覺得甚深。吳震在身上摸了摸,道:“我帶的火折子不多,你身上有嗎?”

“沒有。”裴明淮笑道,“不過,我有更好的東西。”

吳震道:“什麼?”

裴明淮道:“等你火折子用光了,再用我的不遲。”

吳震嘿了一聲,道:“我先進去。”

裴明淮回頭想囑咐孟蝶幾句,卻見孟蝶兩眼凝視自己劍身,目光中殊有特異之色。他也不以為意,赤霄神兵利器,隻要是會武之人,都未免多看幾眼。孟蝶半日方一聲歎息,道:“裴大哥,好劍。得見赤霄,是蝶兒眼福。隻是此劍好飲血,大哥還是不用的好。”

裴明淮哪承想孟蝶說出此番話來,一時間怔忡難言。吳震在旁聽著,大約也覺著這話難以回答,便道:“我走前麵,明淮,你們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