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心想孟固與韓朗所說毫無二致,應該是實。隻是孟固也不曾見到屍體,究竟這凝露是不是墜崖身死,還不好說。便說道:“這倒怪了,那人做出跟凝露相關的酥油花來,為的是什麼?揭穿這昔年的醜事,於他又有何益?”
孟固愁眉不展地搖了搖頭,道:“唉!老夫也一直在奇怪。按理說,如今連韓明都做不出這樣的酥油花了,想要做成,要麼便是丁南,要麼便是修慈。可這兩人……這兩人都已經死了啊!”
孟蝶在旁笑道:“伯父莫要忘了,他們死之前,酥油花便做出來了。”
裴明淮看了孟蝶一眼。“蝶兒有何高見?”
孟蝶淺淺一笑,道:“裴大哥,高見是不敢當了。照蝶兒看來,酥油花定是這兩人做的,或者是兩人合力也未可知。至於他們為何被殺……”她頓了一頓,朝裴明淮和孟固一人看了一眼,“若他們不死,那倒怪了。必定是有人要他們做這酥油花的,他們兩人,絕非主謀。”
孟蝶說的,裴明淮其實心裏早已想過千百回了。孟固卻瞪了孟蝶一眼,道:“你這丫頭,胡說些什麼?你還能懂得什麼了?在裴公子麵前,哪有你胡說八道的份?”
孟蝶甜甜地道:“裴大哥,你說,我是在胡說八道嗎?”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你說得極是有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雪已停,居然有陽光透出,難得的有些暖意。便道:“孟大人,左右無事,我想去一趟那雪蓮花所在之處。”
孟固忙道:“是,是,我派人領公子前去……”
孟蝶忽道:“何須他人?我帶裴大哥去便是了。”
孟固一怔,連裴明淮都是一呆,道:“這剛下了雪,路上危險……”
孟蝶微笑道:“裴大哥無須擔心,我自會照顧自己。”
裴明淮遲疑片刻,道:“孟大人,勞你差人去請吳震過來,還是叫他一道吧。”
孟固道:“是,是,我這就去。”
他正要走開,裴明淮忽道:“孟大人,你之前說,韓叔叔年輕時風流情債欠了不少。就隻凝露這一樁嗎?難道還有別的?”
孟固歎了口氣,道:“別的……別的其實也算不了甚麼。”
孟蝶問道:“伯父,你是不是在說……嗯,他們師傅的女兒?”
裴明淮楞了楞,孟固卻點了點頭,道:“裴公子大概知道,韓明和丁南,雖說一在上花館,一在下花館,卻都拜的是同一個師傅學畫?”
這事兒裴明淮恍惚知道,孟固又道:“他們師傅有個女兒,一向喜歡韓明,韓明也待她很好。本來呢,也是有意把女兒許給韓明的,可韓明後來學成了,不甘心留在這小小塔縣,去京都啦。那女兒等了兩年,實在被逼得不行,隻得嫁了丁南。可她啊,一點都不喜歡丁南,丁南從小出家,人頗為木訥,一向寡言少語,哪裏比得了韓明呢?聽她爹的,不得不嫁,嫁了也沒給過丁南一天好臉色看,生了小葉沒多久,就死啦。”
裴明淮不提防還有這麼段因果,怔了片刻,才問道:“那丁南對師傅這女兒……”
“雖說丁南木訥,但對她是真喜歡啊,這我們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孟固歎道,“可她心裏隻有韓明,認死理兒的姑娘,要不是她爹病重,怕她以後沒人照應,逼著她嫁,她怕是寧可終生不嫁的了!”
孟蝶也歎道;“既然如此,她就應該堅持不嫁才是。”
孟固看她一眼,道:“傻丫頭,這種事,哪裏由得了她自己?”
孟蝶嘴一撇,道:“我偏就要由得我自己,愛嫁就嫁,不愛嫁就不嫁,嫁誰也是我自己的事。”
孟固頓足,道:“你這孩子,在裴公子麵前說這話,還知不知道羞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倒覺得,蝶兒說得不錯。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想,這世上不如意的事,就不會那麼多了。”
孟蝶笑道:“還是裴大哥不同俗人。”
當下孟蝶回房更衣,孟固去吩咐人找吳震,裴明淮自在那裏看牆上的畫。聽到腳步聲響,回頭一看,卻是那孔季。
孔季見了裴明淮,一拱手,笑嗬嗬地道:“聽說公子來了,在蝶兒房裏看畫呢。怎麼不叫上我一起?”
裴明淮笑道:“孔先生乃是聖手,記得當日在京之時,孔先生跟韓叔叔都是名動京都的丹青妙手哪。”
孔季聽裴明淮這番話,甚是得意,滿麵都是笑,道:“不敢,不敢。韓明擅人物,我麼,擅亭台樓閣,倒是不好比的。”
裴明淮笑道:“那難怪了,是以兩位也不好相較,甚是交好。”
“不錯不錯,我們這兩兄弟,當年可是聞名得很。哈哈,這是自己替自己吹法螺了。”孔季大笑道,“隻可惜韓明說辭官就辭官了,連我們這些老朋友都不理會了,唉!”
裴明淮問道:“聽說韓叔叔的夫人有病,需用這裏的雪蓮花入藥?韓叔叔先是把夫人送回來治病,後來父親病重,自己也隻得辭官回來了?”
孔季本來甚是開心,一聽到裴明淮這話,臉色瞬間就不自在了。裴明淮本來也隻是試探一下,看孔季的表情,知道必定有鬼,忙問道:“我這話,難道有說錯了?”
“沒,沒錯。”孔季幹笑道,“韓明他爹是個死腦筋,兒子在外麵多少風光也不理會,非要回來繼承他這花館。韓明呢,又真真是個孝子,自然也聽,可惜了!公子自然也清楚,韓明為官之時,頗得陛下看重,這一回來,可是把自己仕途給丟了。隻是,為了孝這個字嘛,也是合情合理!”
裴明淮對韓明的“孝”不感興趣,孔季有意避重就輕,他又怎會看不出來?哪裏肯放過,問道:“不知他夫人究竟是得的什麼病?我跟瓊夜自小相識,卻好像不曾見過她娘。”
孔季又幹笑兩聲,道:“這個……這個……”又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公子,照理說,我也是瓊夜的長輩,這話,也不該從我嘴裏說出來。公子你對瓊夜有意,又何必在乎她出身呢?又不是娶正室。”
裴明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話剛才從孟固口裏聽到一回,孔季又來了,都懶於分辯了。又想知道實情,隻得敷衍道:“問上一問,總是應該的。”
“那,裴公子可別說,是老夫告訴你的啊。”孔季笑得頗為古怪,“唉,雖說柳眉本來也是出身大族,但已淪落至此,他卻一定要娶。你看,這不連自己女兒都帶累了嗎?裴公子,你年紀輕,若是早上二十幾年,你去打聽柳眉兒,那可真是豔名滿播呢,官伎裏麵都算是出色的,畢竟,唉,原本也是柳家的閨秀啊……”
見裴明淮不語,孔季覷著他臉色,道:“公子,瓊夜對你是一片真情,照老夫看,你也就別計較那麼多了。”
裴明淮哭笑不得,又想從孔季嘴裏再掏點什麼出來,也不好否認。正在此時,孟蝶進來,笑道:“吳大神捕已經到了,就在縣衙外麵。裴大哥,我們現在去找他嗎?”
裴明淮道:“好。”又對孔季道,“孔先生,那我先失陪了。”
孔季忙笑道:“公子隻管去。”
那塔縣座落於群山之間的凹處,旁邊共有六座山峰,每座山峰卻似一朵蓮花的花瓣,正好形成了一個蓮花狀。每座山都積雪厚厚,看來便似一朵六瓣的雪蓮一般。
裴明淮和吳震在看山景,孟蝶卻在一旁細細打量吳震,對吳震她似乎極是好奇,笑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吳震吳大神捕,果然是相貌軒昂,蝶兒慕名已久啦。”
吳震盯了她一眼,孟蝶嬌美靈動,他見到她的時候,也未免多看了兩眼。“孟姑娘,你也知道我?嘿嘿,知我吳某之名的人,多是大奸大惡之輩啊。”
裴明淮斥道:“你胡說什麼?”又對孟蝶笑道,“蝶兒不必多心,我這個朋友,便是這脾氣,嘴裏從來說不出好聽的話,一見我麵便損我。”
吳震笑道:“你便直說,我就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三人一麵說,一麵上了那雪山。裴明淮留心看孟蝶身法,十分輕盈,上下這等滑不溜手的冰壁,也是行若無事。不單是他,連吳震都覺得詫異,幾次想問,都被裴明淮以眼色止住,隻得閉口不言。
孟蝶卻是玲瓏剔透之極的人,見到二人臉上疑惑之色,笑道:“裴大哥,吳大人,是不是想問,蝶兒這功夫,是跟誰學的?其實,還得歸功於那雪蓮花。”
裴明淮頓時恍然,問道:“難道是有前輩高人到這裏來……”
“不錯。”孟蝶道,“年年都有人來摘這雪蓮花,其中不乏武林中人。有位高人,受了傷到了此處,是我伯父救了他。他受了伯父的恩,又說我根骨俱佳,教了我功夫。”
吳震問道:“不知這位高人是誰?”
孟蝶搖頭,道:“他說了,不讓我說出他名字,也不肯正式收我為徒,免得為我家招來禍事。他也過世啦,受傷太重,拖了幾年,還是走了……”
吳震與裴明淮都在心中暗自把這些年江湖上突然銷聲匿跡的高手過了一遍,孟蝶輕功路子甚是詭秘,身法怪異,兩人互看一眼,都搖了搖頭,心中俱是一個念頭:這小小塔縣,水還真是不淺。
吳震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那意思十分明白。瞧你吧,帶個不知底細的姑娘一起來,要聊都不好聊。
這時候已越登越高,裴明淮向下一望,當真是飛鳥不至,此山積雪極厚,恐怕是終年不化。尋常雪蓮花所生之處,也是實地,這裏實在大不一樣。若是尋常人,不會武功,要上這裏,千難萬難。
“裴大哥,吳大人,到那最高的山頭便是了。”孟蝶伸手一指,吳震與裴明淮同時抬頭一望,那山頂積滿白雪,此時居然有了陽光,灑在山頂,金光乍現,說不出的壯美。孟蝶又道:“此處若是常人上來,連呼吸都難,二位大哥最好調勻內息。”
吳震見孟蝶神定氣閑,渾若無事,忍不住問道:“孟姑娘經常上來?”
“前幾年,我……我那恩師傷重,我常常上來。”孟蝶臉上微有傷感之色,“如今,早不來了。”
三人到得那山頭上,裴明淮道:“想必這裏的雪,終年都不會化。”孟蝶點頭道:“正是,也隻有這終年不化的雪,方能養得出那異種雪蓮。”
裴明淮道:“隻不知這雪蓮,是否真有傳說中的神效。”
孟蝶笑道:“神效自然是有的,但也得有神醫。”
裴明淮道:“神醫?蝶兒何意?”
孟蝶道:“與其說是神醫,不如說是要有內力深厚之人相助,以雪蓮之效相輔,助以血脈暢通,經脈順行。裴大哥,普通人又怎有此內力?所以蝶兒說,得有神醫才行。若是法子得當,癱瘓已久的人,也能再行走呢。”
吳震不覺點頭道:“如此看來,還真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這雪蓮有此神效,也難怪眾人趨之唯恐不及了。”
裴明淮原本對雪蓮之說似信非信,聽孟蝶此言有理,心下大喜,道:“既然如此,無論如何我也得把這花帶回宮。”
吳震笑道:“就怕人人都想要,人人都來搶。”
裴明淮哼了一聲,道:“我倒看看,誰敢來搶。”
吳震笑道:“我最怕你疾言厲色,每到這時候,我都要暗自摸摸腦袋,看是不是還在脖子上。”
裴明淮笑罵道:“你把我說成什麼人了?”
孟蝶走至懸崖邊上,隻見她紅衫飄飄,容光照人,真似隻蝴蝶一般。她身子猛地往外探出,這一著又疾又快,竟似要栽下這絕壁一般。裴明淮叫了一聲:“小心!”吳震也大吃一驚,急忙搶上想抓住她。
孟蝶格格嬌笑,道:“二位大哥,不必驚慌。”她一揚手腕,這時吳震和裴明淮方才看到,她腕上有一圈透明的細絲,日光下微微泛出青色,一頭纏在一塊巨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