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姊姊,你一下子問這麼多的問題,叫我回答你哪一個呢?”丁小葉淡淡地笑著,說,“我剛才是出去了一下,有一點很重要的事要辦。”

瓊夜狐疑地道:“這麼晚?”

丁小葉不答,卻問道:“瓊姊姊,那吳大人,可有找到殺我父親的凶手?”

瓊夜一楞,道:“小葉,你不用著急,那吳大人可是個名捕,必然會抓到凶手的。”

丁小葉卻一笑,聲音柔和地說:“不,他們找不到的。”

瓊夜道:“為什麼?”

丁小葉笑了笑,卻低下頭,珍愛地撫摸著腕上那隻金絲鐲。瓊夜看著,幽幽地歎息了一聲。

“瓊姊姊,多謝你替我埋掉藥渣。我瞎了眼睛,不敢走太遠去,若是埋在自己家裏,又會被我爹看到。不過,瓊姊姊,你應該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我吧?”

瓊夜淡然道:“現在我已經不必問這個問題了。看到修慈身旁那並蒂蓮的時候,我隻覺得,自己太笨了,笨到比瞎子還瞎。”

丁小葉緩緩從身邊拿起一物,舉在麵前。瓊夜失聲道:“我的釵子……怎麼會在你這裏?”

那釵頭的一顆珍珠,卻不見了。瓊夜眼尖,雖然燭火昏暗,仍然看到釵尖有暗色的汙跡。

“自然是從你妝盒裏拿的。”丁小葉輕輕撫摸那釵子,微微笑道,“瓊姊姊,你的釵子,大家都認得。不,我不是要把殺孟伯伯的事嫁禍給你,我隻是希望他們發現得晚一點,一點點就好。孟伯伯年紀雖老,眼睛卻不瞎,他留意到了那天晚上,我也去了修慈死的那間耳房。他去找黃大夫問我的事,黃大夫雖然不說,但他老人家,可不是懂得說謊的人,孟伯伯猜也能猜到幾分啦。孟伯伯質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沒辦法,隻得用你的釵子刺穿了他的喉嚨。唉,反正,孟伯伯也是我必須得殺的人,早殺還是晚殺,都是一樣的。”

茶碗從瓊夜的手裏,滾了下去,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湯燙得瓊夜手背發紅,她也全然不知道痛,就那麼直直地瞪著丁小葉。

丁小葉抬起眼睛,正視著她。隻是丁小葉的眼睛,看起來雖跟常人的相同,卻似淡淡地籠著一層雨霧,而且是終年不散的霧氣。“瓊姊姊,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說他們找不到凶手了嗎?因為,殺我爹的凶手就是我。”

瓊夜仍然死死地盯著丁小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瓊姊姊,你不必這麼看著我。”丁小葉卻像是看得見她的表情一般,仍然微微地笑著說,“嗯,應該說,凶手是我父親自己,我連幫凶都算不上。他服毒自盡,把他的頭砍下、屍身帶走埋起來的人,是修慈。我也不知道他把我爹的無頭屍體埋到哪裏去了,他不說,我也不想問。你看,我爹本來就是自殺的,又何必去找凶手呢?”

丁小葉的眼睛,便像是看得見瓊夜一般,幽幽地凝視著她。“你自然也已經猜到,我腹裏的孩子,便是修慈的。隻不過,你視我為妹妹,你沒有聲張。你甚至都猜到修慈死前,跟他在一起的人是我了。你太心善了,瓊姊姊,這隻會害了你自己。”

“你……為什麼?”瓊夜臉色蒼白,顫抖地道,“你跟修慈有情,這是好事,我巴不得呢。為什麼……你爹為什麼不許?如果丁師叔服毒自盡,又是誰把他放進酥油花中的?修慈一個人,是絕對辦不到的啊……他的本事,比起你爹,還差了不少……若是把他的頭放進去,必得要最後補上幾筆,那畫法,不是修慈的手筆,還是你爹的……”

她看到丁小葉臉上謎樣的笑容時,終於恍然大悟。“是你?!”

丁小葉伸出她的兩隻手,十指纖纖。她“看”著自己的雙手。“我便是我爹的手,他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不但會繡花,我也會畫。瓊姊姊,並不止你一人擅丹青的,你該記得,你爹和我爹是師兄弟。論畫技,我不比你差。隻是,我的命,不如你好。”

瓊夜顫抖得更厲害,她想起身,卻發現渾身麻木,動彈不得。她心念一動,叫了起來:“茶!……”

“瓊姊姊,你不用驚慌。不是毒藥。”丁小葉麵無表情地說。“是我在黃大夫那裏找的,讓人身上無力而已。”

“小葉,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丁小葉嘴角那縷笑意,又淡淡地浮現了出來。“瓊姊姊,你不要著急,我會告訴你的。唉,酥油花……我爹跟修慈偷偷做了兩組酥油花,又偷偷換了,你們卻渾然不知呢。若是知道,又怎會容許自己的家醜,公然出現在眾人麵前?修慈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你自然心知肚明。”

“下花館的酥油花,說的是修慈母親的事,這我自然知道。”瓊夜顫聲道,“那上花館的呢?那隻是個佛本生故事哪!”

“瓊姊姊,你難道不知道昔年萬教的教主,也是身受百釘而死?”丁小葉溫溫柔柔地道,“他便是我的曾祖父了。我爹複仇之心,可一日都沒停過。我從小便耳濡目染,聽他說昔日之事。說到恨處,他便拿起刀子,一刀刀地對著自己戳,說,小葉,你看到沒?你看到沒?你曾祖父,就是這樣子死的!我那時候還小,我看著我爹身上流血,十分害怕,就哭著說,爹,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可他隻瞪著我,說,小葉,你記住,他們,韓家的人,都是仇人,要殺了他們,不,要讓他們比死更難過!”

瓊夜瞪大眼睛,渾身發抖,卻說不出話來了。丁小葉繼續說了下去:“瓊姊姊,你們真以為,修慈心裏,就一點恨也沒有?他娘,凝露,在冰天雪地裏被趕出去,又因為生他死了,你們不知道嗎?他有多恨,你知道嗎?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母親,還有你這個親妹子,你說,他該怎麼辦呢?他不能向自己的親爹報仇,可又覺得對不起自己九泉之下的娘。而且,他總是顧及你的,你是他的妹妹啊!所以,他幫了我啊。我想,他多少是知道,我要殺他的,可是,他不在乎。這樣子也好,我跟他,還有我腹裏的孩子,下黃泉的時候總能團聚了!到了這地步,瓊姊姊,我連修慈都殺了,我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我爹說,要他的師兄失卻所愛,一無所有!他的愛子,他的愛女,他的名聲,他的孫兒,——全部!我爹深愛我娘,可我娘卻從來沒有把我爹看在眼裏,心裏隻有你爹,你知不知道?若我娘不死,若我娘對我爹也能像我爹對她那樣,我想我爹也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爹爹……”

瓊夜渾身發抖,看著丁小葉的臉。丁小葉本來容顏清麗如畫,此時看在瓊夜眼裏,便如厲鬼一般。“你……小葉,是你……殺了……殺了淳兒?是……是你?!”

“不錯。”丁小葉淡淡地說,容顏平靜如水,“你讓畫兒給我送了些果點,裏麵有些冰糖栗子,是淳兒最愛吃的。我拿了過去,哄著淳兒到了後院,把他按在池子裏,不出片刻他就死了。”

瓊夜嘶聲叫道:“你怎麼下得了手?你怎麼下得了手?就算所有人都對不住你,我韓瓊夜沒有對不起你丁小葉!對,你說得對,我是猜到了,修慈可能是你殺的,他是我親兄弟,可既然他要替你遮掩,我又視你為姊妹,我仍然沒對任何人說!你……你怎麼對淳兒下得了手?他隻是個孩子啊!”

“昔年你韓家人殺我全家,今日也要殺你們全家,一人不留。這是我爹對我說的,日日說,夜夜說,便如釘子一般,全釘在我身上,我腦子裏。我身上雖沒有釘子,心裏,腦子裏,都釘滿了,時時刻刻,都在流血。血流幹了,就沒有了。”丁小葉緩緩地說著,慢慢起身,對她行了一禮,道:“瓊姊姊,父命難違。你知道,我一向是個最孝順的女兒。我父親要我發了毒誓,日日重複,若我不按他所說的做,他死了都會化為厲鬼,讓我一輩子都不得安寧。”

瓊夜隻覺得心口微微一涼,她並不覺得真的很痛,就是涼,很冷很冷。她低下頭,看見一截銀色的刀尖,從自己胸口突了出來。

血染紅了她白色的狐裘。

她還聽見小葉在說話,隻是丁小葉的聲音,越來越遠。

“瓊姊姊,你對小葉一直便如親姊妹一般。除卻修慈之外,世間所有人都視我如草芥,連我親生爹爹也不例外。小葉本來如一葉,無人看在眼裏,隻有你記得我,待我好,什麼好東西,都會留給我一份,哪怕你遠在京城,也會千裏迢迢托人送來,多年以來,你給我的東西,便是我最珍視的,一直舍不得用,一樣樣收好放在箱子裏,時時拿出來看一看,眼睛瞎了後,摸上一摸,也覺心滿意足了……你說得好,這世上所有人,唯有你韓瓊夜,沒有對不住我。我殺誰,都無所謂,唯有你,殺你比殺我自己還難受……小葉無顏麵對姊姊,隻能在黃泉路上,求姊姊原諒了。若有來世,願真和姊姊做個好姊妹。這一世,是我愧對姊姊了……”

丁小葉也倒了下去。她容色如畫,嘴角含笑,卻像是極滿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