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和吳震都耐著性子聽他說,吳震脾氣比裴明淮差,大聲道:“究竟是什麼血海深仇?你倒是說呀!”

“丁南……他曾經做過和尚,是後來還俗的,二位可知?”

黃森這一說,裴明淮是記起來了,聽瓊夜說過,隻是從未放在心上。黃森又道:“眾人都以為丁家與韓家孟家一般,是當年帶頭滅萬教的大族,隻是韓家一直在此地聲望最隆,而丁家……各種緣故,漸漸式微……其實……其實……”

吳震急了,叫道:“你快說啊!”

“丁南不是丁南。”

黃森這一句話,讓兩個人都楞在那裏。黃森苦笑道:“丁南很小就剃度為僧,後來卻還俗了。還俗之後,因畫技超群,當上了下花館的掌尺。從孩童到成年,容貌多有改變,誰也不曾懷疑過。”

吳震道:“為……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冒充丁南?”

“為什麼?雖說人丁稀少,但丁家乃是此地大族。韓家老爺把持上花館,是決不會容人染指的,隻能從丁家下手。”黃森眼望裴明淮和吳震,二人已經全然怔住,“是以二位想想,他怎會容許自己女兒跟韓明的私生兒子相好,生子?他在下花館站穩腳跟之後,娶妻生女,隻是他夫人屬意於韓明,為了老父之命嫁丁南,一直鬱鬱寡歡,生下小葉不久就病故了。我看,她也是自己不想活的,給她煎的藥,她連喝都懶怠喝……”

裴明淮皺眉道:“你是說,丁南也是萬教的人。”

“是。”黃森道,“他們藏得頗深,一直不露聲色。”

吳震嘿嘿冷笑,道:“照我看,你也一樣的是萬教餘孽吧?”

黃森大驚,道:“吳大人何出此言?老朽絕對不是啊!”

“你既然知道丁南不是丁南,他居然不殺你滅口,那倒也是奇了。”吳震冷冷地道。

“我這條命,便是他爹救的。我在死人堆裏麵,他爹看到我還活著,畢竟是平日相厚的鄰裏,便沒有聲張。”黃森笑得苦澀之極,摸著自己頭上那道刀傷,道,“我又怎能出賣他?況且,他這些年,也……也並沒作什麼壞事啊。”

“壞事?”吳震大聲道,“他竟這般對自家女兒,可見對韓家仇恨極深,怎麼可能不做壞事?”

“但……但死的是他自己啊。”黃森道,“他死了,不就……不就一切都了結了?正月十五那晚,我看見他死了,反倒舒了一口氣。老朽雖非本意,卻也害了小葉……小葉對待修慈是真心實意,我那方子……方子是給丁南看的,我給她的藥,卻……其實是減了分量的……我不忍心害她,那姑娘,畢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我不忍……丁南一死,小葉也算是解脫了……”

吳震冷笑道:“舒一口氣?你知情不報,一樣的跑不了!還有什麼話,一並說了,還能少你些罪名!”

黃森臉上,又出現了那慘淡之極的笑容。“大人,老朽知道的,著實有限。我從來也不想聽,不想看,什麼都不想知道。這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哪裏理得清楚?……我隻想靠我的醫術,濟世救人,至於救的人,是不是好人,我也管不了那麼多……至於罪名不罪名的,大人多慮了……老朽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我這輩子,就是太貪杯了,一喝多了,什麼都說……該說不該說的,都說出去了,害了不少人……”

裴明淮道:“我問你一件事。丁小葉和付修慈的事,瓊夜是不是知情?”

黃森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道:“公子這麼一問,我想,瓊夜恐怕是知道的吧?她一向待小葉極好……”

裴明淮道:“淳兒是瓊夜之子,這事兒,是不是也是你傳出去的?”

黃森臉露愧色,低頭道:“是,我給瓊夜看過病,她氣血大虛,我一搭她脈便知道了。我……我喝多了,對孟大人說過……”

裴明淮冷冷道:“禍從口出,黃大夫最好記住。”

黃森慘笑道:“公子說得不錯,老朽自當謹記。”

二人出得門來,裴明淮回過頭去,卻見那黃森入定一般,坐在那裏,頭也垂了下來,一動不動,就跟個死人一般。

回到上花館,卻見尉端一人坐在房中,淳兒的屍身,放在榻上。他呆呆凝視淳兒的臉,房門未關,那風雪便往裏麵灌,尉端頭上身上,都飄滿了雪花,臉色蒼白,他卻也似無知無覺一般,手輕輕放在淳兒臉上摩挲,似乎想把他的臉焐熱一樣。

“小侯爺一個人在這裏,已經坐了半日了。”韓朗低聲地說,“明淮,你看,這……怎生是好?”

裴明淮不見瓊夜,便問道:“瓊夜呢?”

“她回房休息了。”韓朗道,“明淮有事?”

吳震忽然回頭,隻見一個人,撲進了院門,然後重重地跌到了地上,雪地上頓時濺開一溜血花。

孟固!

吳震叫道:“明淮,你看看他可還有救,我去外麵找……”他話未落音,人已竄了出去。

裴明淮慌忙去扶孟固,孟固隻抽搐了幾下,便咽了氣。他兩眼圓睜,咽喉被人刺穿了,顯然是被刺中後,強撐著進了這院子,終於不支倒地。

吳震又竄了進來,裴明淮道:“看到凶手了麼?”

吳震煩躁地說:“我要看到了,早把那個人抓到了!也真是奇怪,明明孟固是剛才才被人刺傷的,我在花館外麵找了一圈,也沒見個人影!難道那人輕功如此高明?”

他彎下腰來,檢視孟固的屍體。孟固脖子上的傷口,又長又深,但是極細。吳震忽然道:“這是什麼?”

他在孟固的貂裘的領子裏麵,十分謹慎地挑出了一樣物事。那是一粒碩大的珍珠,像是從什麼首飾上落下來的一樣。

吳震抬起頭來,眼神如鷹,在裴明淮和韓朗身上來回巡視。“看樣子,你們都知道這是誰的?”

他見裴明淮和韓朗都閉口不答,冷笑一聲,說:“不說我也猜得出來,這是韓瓊夜的東西吧?殺孟固的凶器,分明就是一根女人用的釵子!這一定是從釵頭掉下來的珍珠,正好落到了孟固的貂裘裏!”

韓朗低聲道:“瓊夜……她為什麼要殺孟固?”

“這就得問你了!”吳震冷冷地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孟固究竟知道了什麼,韓瓊夜非得冒險殺人?是不是她殺了付修慈?”

裴明淮道:“什麼?”

吳震道:“你別裝傻!付修慈會保護的人,不就是她嗎?若不是付修慈在被刺中心口之後,自己關上的門,又怎會如此?他都有力氣關門,居然不求救?這是為了什麼?殺付修慈的東西,也是一根釵子吧?”

韓朗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他……修慈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裴明淮不語,他們已走到瓊夜房前,一燈如豆。裴明淮敲了敲門,道:“瓊夜,我有事問你。”

沒有回應。裴明淮一皺眉,把門推開了。裏麵空無一人,哪裏有韓瓊夜的影子?

韓朗揚聲叫道:“畫兒!畫兒!”

畫兒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裴明淮喝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她……剛才小葉姑娘給了我一張字條,叫我給我家姑娘。我問她為何不自己去,她不答,就走了。我家姑娘拿到一看,匆匆地就走了,連鬥蓬都沒披。我抱著鬥蓬去追她,她跑得飛快,我追不上……”

裴明淮看向吳震,吳震也看向他。忽然,二人同時大叫:“不好!”

韓家與丁家,其實隻是一牆之隔。

丁家向來簡陋,這一日,瓊夜卻見那窗戶之上,貼了一串串的窗花。那些窗花都剪成並蒂蓮形狀,顏色紅得極之鮮豔,映著油燈的光,便似要滴下鮮血來一般。

丁小葉見她來了,立即起身,道:“姊姊來了。”她走過去把門關好了,回頭微笑道,“這麼大雪,可讓姊姊辛苦了。姊姊趕緊喝碗熱茶,暖暖身子。這還是姊姊送過來的,我借花獻佛了。”

這麼冷的天,哪怕是在屋子裏,也是凍得連水都要結冰。丁小葉居然沒有生火,瓊夜隻得端了茶,喝了半碗。

丁小葉終於把她那不離手的繡花活計放下了,在榻上坐了下來。瓊夜無意間碰到她的手,隻覺冰涼,便道:“你身上有雪,你剛出去過?我不是給你送了些炭來嗎,你怎麼不生火?”

“生不生火,冷還是暖,對我都沒有什麼關係了。瓊姊姊,你對我也是真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關心我?”丁小葉微微笑著,幽幽地說。她手裏捧著那茶碗,眼睫毛低垂著,十分恬靜。

瓊夜心亂如麻,無心多說,問道:“小葉,你說,你知道是誰害了淳兒的?是誰?你怎麼會知道?你要知道,就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