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心情本來就差極,此時更是不耐之極,道:“有什麼當講不當講的?你是不是懷疑景風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派繡衣來殺了淳兒?”

吳震咳了一聲,道:“這個,這個,我不能排除有這樣的可能啊。若是連這都想不到,我這個神捕,不就徒有其名了?”

“那也是個陌生人。”裴明淮道,“淳兒定然是被一個十分熟悉的人殺死的,甚或本來就是韓家人。”

“韓瓊夜不可能殺死自己的兒子。她剛才的樣子,你也見到了,不會是她。”吳震道,“韓明中毒,此時昏迷未醒,也不可能是他。還有一個人,唔……韓朗?”

裴明淮道:“那更是無稽之極了。韓朗沒有任何理由要殺那個孩子。”

吳震搖了搖頭,道:“這個人,我可是一點不了解。明淮,你跟他熟?”

“談不上熟。”裴明淮惱火地道,“隻是以前我跟瓊夜實在是太熟,陛下愛書畫,常常跟韓叔叔談說,他這個兄弟,我也見過幾回。”

吳震道:“韓朗是幹什麼的?”

這問題又問住了裴明淮,吳震歎了口氣。裴明淮更是煩躁,道:“我怎麼會知道他幹什麼?我……”他耳邊隻聽得瓊夜的哭聲,她的傷心,便是想也能想到。裴明淮越想越怒,一掌劈在身邊一棵老樹上,道,“究竟是什麼人,殺了那孩子?吳大神捕,你倒是給我找出來呀!”

吳震見他發怒,也不好多說,隻道:“這個好找,韓家就這麼些人,怎麼著也能找出來的。”

裴明淮道:“如果他跑了呢?”

“你是氣昏頭了,明淮。”吳震苦笑,道,“那個殺淳兒的人,必定是個力氣並不十分大的人,更不要說會武了。若是像韓朗這樣的壯年男子,隨隨便便就能掐死那淳兒,何必費力將他引至無人的後院?還不就是因為怕孩子鬧嚷起來,惹來了人。”

裴明淮一怔道:“什麼?”

“我想說,那個殺淳兒的人,要麼便是老弱之輩,要麼便是纖弱女流。”吳震道,“你細想想,可是不是?”

裴明淮道:“可……可這韓家,除了瓊夜,並無別的女子。你總不會懷疑畫兒那小丫頭吧?”

“那可說不一定。”吳震道,“我說過了,一定是極相熟的人,否則淳兒不會跟著去。韓瓊夜自然不會殺她兒子,你也不必懷疑尉小侯爺,他要殺人,哪裏用得著把人按在水裏,還容得孩子掙紮?況且我看他也不是那號人,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韓明還躺在床上昏迷未醒,我手下守著的。韓朗麼,我去問問,不過應該不是他。嗯……照我看……”

裴明淮怒道:“你說了半日,還是沒說出個名堂。你真認為是景風?她可是遠在京城的!”

“景風公主她……”吳震一言未盡,忽見到有個老年仆婦,正拎著食盒,從廚房那邊過來,當下閃身過去攔在她麵前。那仆婦嚇了一跳,食盒都脫手掉在了地上,東西潑了一地,卻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藥。

“你這是去哪裏?”吳震問。老婦道:“大……大人,我是去給我家老爺送藥。剛熬好的……”

吳震兩眼瞪她,道:“你方才沒聽到你們家姑娘在哭嗎?”

“姑娘?”老婦道,“我在廚房,廚房在那邊角落,聽不到啊。我家姑娘怎麼了?”

吳震不答,又問:“你方才可有看到什麼人經過?”

“黃大夫啊。”老婦道,“黃大夫來看老爺,把藥給我,指點了我怎麼熬法,才走的。”

吳震看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自然記得那個黃大夫,也是正月十五席上之人,酷愛飲酒,年歲甚高,比那個澄明方丈小不了幾歲。若說“老弱”之輩,這黃大夫可不正是?若說與韓家人相熟,他也自然相熟,進進出出,根本不需要招呼。

吳震問道:“他何時走的?”

老婦想了想,道:“總有大半個時辰了。”

吳震點點頭,又問:“他住在哪裏?”

那黃大夫的宅子雖不大,倒也整潔,院中種滿各色花草,即便是冬天,也是異香滿園,還夾雜著濃濃的藥香。

裴明淮正想敲門,吳震卻朝他作了個“噓”的手勢,一躍上了牆。他在牆頭朝裴明淮一個勁打手勢,示意他也翻牆進來。裴明淮無可奈何,隻得跟著他越牆而入,低聲道:“有必要翻牆嗎?你亮出你吳大神捕的身份來,他還敢不出來嗎?”

“你這就不懂了,這叫出其不意。”吳震道,“怎麼,怕壞了你裴三公子的名聲,不願做這雞鳴狗盜之事?”

他還要嘮叨,裴明淮懶得理他,伸手一指,道:“看,他在燒東西!”

吳震抬頭一看,果然,藥房半開,裏麵冒出一股白煙,可不是在燒東西是什麼?吳震一個飛身撲了過去,直接撞開了門,隻見黃大夫正在慌慌張張地燒東西。

黃大夫一見吳震,像是見了怪物一般,也不怕燙了手,直接把手裏剩下的一卷紙往火盆裏塞。

“給我住手!”

吳震一聲大喝,一腳踢翻了火盆,隻見燒得半殘的紙滿天飛。黃大夫被他這一喝,膽都嚇破了一半,呆坐在那裏,再不敢有動作。

裴明淮隨手抓了一張燒焦了邊的紙,瞧了一眼,道:“這是個藥方。”他又細看了兩眼,道,“紅花,桃仁,赤勺……這方子可有點奇怪啊。”

吳震惡狠狠地瞪了黃大夫一眼,道:“既然是藥方,你燒什麼燒?你姓黃,名字呢?”

“老……老朽黃森。”黃森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道:“這個,這個,我隻是……家裏的東西太多了,占……占地方,所以……燒了……”

裴明淮笑道:“這可是害人的方子啊。”他揚著手上那藥方,道,“長久吃來,這就是一劑慢性毒藥。你這是去害誰的?你最好老實承認,這個一查便知哪。”

吳震不屑地道:“還查什麼查?一定是用來害人的吧!”

裴明淮道:“這方子是給女子用的。多用幾服,就終身不孕了。”

吳震一呆,道:“什麼?”他眼睛對著黃森一瞪,黃森也知道藏不住了,低聲道:“這,這是給丁姑娘的……”

吳震問:“是誰要你配給她的?”

裴明淮也盯著黃森看,他心裏也實在不解之極,丁小葉一介弱質女子,能礙了誰的事?誰要給她吃這種藥?

黃森知道已經隱瞞不過,長歎一聲,道:“我就算說了,兩位恐怕也是不信的。”

吳震大喝:“信不信是我們的事,你隻管說是誰!”

黃森狠了狠心,終於吐出了兩個字:“丁南。”

裴明淮與吳震又麵麵相覷。任吳震是名捕,案子見了無數,一時間也想不明白這來龍去脈,一臉疑惑地道:“丁南……丁南配這藥……給他女兒?”

裴明淮忽然記起祝青寧說的,在韓家老樹下發現的那藥渣,問道:“你是不是還給丁姑娘了一副墮胎藥?”

“唉,我知道那是大損陰德之事,我也不願意給她。”黃森道,“可是……可是丁南執意要如此……我……我若不聽的話……”

吳震奇道:“你若不聽的話,又會怎的?還能把你殺了?”

裴明淮心裏所奇的,卻是另一回事。“丁小葉……她腹中的孩子……是誰的?”

聽他此問,黃森臉上露出相當古怪的笑容,道:“二位想想,在這個地方,能跟丁姑娘常常見麵的青年男子,還有誰呢?”見二人還是一臉不解,黃森道,“死人,也一樣的可以算上。”

他這般“提示”了,吳震和裴明淮自然是明白了。吳震疑意更深,道:“付修慈?看韓明父女待丁家,是極好的,丁小葉若跟他有意,丁南何必要女兒如此……”

黃森長歎一聲,站起身來。他本來就老,此刻更是疲態盡顯。他頭戴暖帽,這時卻把暖帽揭了起來,二人一看,他頭上已禿,卻有一道長長的刀疤,想來當年這一刀,若是再下來一分,頭蓋骨都會被掀掉,一邊耳朵也隻剩下半截。

裴明淮道:“這……黃大夫,你這傷……”

黃森苦笑道:“還能是如何?便是昔年萬教出事的時候,被一刀給砍的。家裏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個。”

裴明淮和吳震都不料這裏居然還有一個當年的“知情者”,都是精神一振。裴明淮道:“黃大夫,你自然是知道,丁南為什麼不讓女兒和付修慈好了?”

“好?”黃森道,“血海深仇,怎能好?”

他把“血海深仇”那四個字,說得一字一頓,每個字仿佛都有血意滲出。裴明淮直盯著他,耳邊好像又響起了馮老頭回憶過往那番話,字字怨毒,至今難忘。

吳震盯著黃森,道:“血海深仇?什麼血海深仇?”

“都到了這時候了,老朽也快入土了。我看著小葉長大,這孩子太過孝順了。我……我不忍……”黃森垂頭道,“老朽雖然不算什麼名醫,但好歹手下也救了不少人……那藥,我實在不想配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