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斷劍揚起,略一停頓,便朝祝青寧刺去。裴明淮眼見勢急,正打算相救,便在此時,一條極細的絲繩倏地飛來,纏住了尉端手腕,那絲繩竟泛出淡淡青色。尉端一驚,回掌拍去,一個窈窕人影如一隻蝴蝶般翩翩飛來,竟似風吹過進來的一般。

那女子一回頭,卻非人麵。膚白如雪,額有天眼,羅刹之臉!

吳震與裴明淮同時叫道:“辛儀!”

那女子一手扶住祝青寧,叫道:“走!”纏在尉端腕上的絲繩向外疾飛,也不知搭在了什麼上麵,竟將她與祝青寧兩人一起帶起,向門外急掠。

吳震喝道:“哪裏走?”一掌對著那女子背心揮去,那女子反手擲出一蓬東西,隻聽颯颯破空聲響,隱隱見著藍光幽幽,吳震知道暗器喂毒,隻得向後疾退,便緩得這一緩,那女子已跟祝青寧竄了出去。

“想跑?”吳震冷笑一聲,追了出去。裴明淮回頭看尉端,道:“你不追?”

尉端臉色古怪,卻不答話。裴明淮本來也不想追,二人一時無話,那冰窟之中,隻有兩人的呼吸之聲。

過了片刻,吳震又從外麵掠了進來。裴明淮見他沒截下那二人,也並不奇怪,道:“讓他們逃了?”

“那個鬼丫頭!”吳震一臉怒色,道,“功夫不見得多高,逃跑的本事倒是好得很!我本來都要追上她了,她卻埋伏了個幫手!”

裴明淮奇道:“幫手?什麼樣的幫手?”

“臉上蒙了青布,看不到本來麵目,但武功甚高。”吳震道,“我追著她奔了出去,那姑娘帶了個人,雖有天蠶絲繩,也快不到哪裏去。眼看著馬上就能追著她了,頭頂上忽然出來一人,一掌對著我拍了下來。他居高臨下,我哪裏敢硬接?他連著幾掌,迫得我連退數步,待我再追上,他早跟那丫頭,帶著姓祝的一起跑了!”

裴明淮喃喃道:“奇怪。”

吳震道:“奇怪什麼?”

“辛儀對你我都熟知,加上還有個尉端在此,我們三個人,她想從我們手裏救走祝青寧,實在是極冒險之事,一個不好,她自己都得陷下來。”裴明淮道,“既然她在外麵伏了如此厲害的幫手,應該一起進來救人才是。”

吳震道:“也許在外麵留個後手,以出其不意?”

裴明淮搖頭道:“祝青寧重傷,辛儀以一敵三,人都可能救不出來,還說什麼出其不意?此事甚奇。”

吳震忽道:“你這般說,我剛才倒是覺得……嗯,那個人,我恐怕是見過。我總覺得那人有些眼熟……”

裴明淮道:“這就是了。想必是怕我們認出來,不敢輕易現身。”將自己的劍歸鞘,劍上血痕殷然,他自知那一劍傷得祝青寧甚重,心下並不好受。又撿起祝青寧遺在地上的承影,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有此劍在手,我不相信你祝青寧不會自動送上門來。

吳震還一臉懊惱,頓足道:“唉!讓他們逃了,這如何是好!你也真是,怎麼不出來幫忙!我看那祝青寧傷重,想逃可不那麼容易。不如將這塔縣再搜一遍,如何?現在又不缺人手,有的是人!

裴明淮道:“跑了就跑了,先別管了。先辦正事要緊!”

吳震問道:“什麼事?”一問出口,便覺得不妥,隻是也收不回去了。裴明淮道:“早在黃錢縣的時候,我不是就告訴過你了嗎?”

“你當時說,西域有異動。”吳震道,“就在這小小塔縣?”

“塔縣雖小,卻著實不是俗地。”裴明淮道,“萬教中人如今又蠢蠢欲動。打量著在西域絕地,便無人知道了?以為勾結了吐穀渾,便能成事了?這一次必得斷其根本,省得你殺來我殺去,惹出多少事端,白累了無辜百姓!”

三人下得山去,吳震和裴明淮在前,尉端一個人落在後麵,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前日孟蝶說的,你應該也記得吧?這裏從前並非我朝所有,最早是叫‘烏夷’,後來才被大涼收服。”裴明淮道,“他們國教便是萬教,被我朝收服之後,慢慢也有些人不信了。隻是此國原來的那些權貴,卻心有不甘,多年以來,蜇伏在此,等待機會。這一回,他們是打算與吐穀渾裏應外合,把這處地方給拿下來,重振他們這萬教。”說著伸手一指,道,“你且看看,這裏的幾座山峰,像什麼?”

吳震嘿了一聲,道:“我都不用看,這山名喚蓮花山,自然是形似蓮花了。那塔縣落在凹處,正像是在蓮花合抱之處。”

“不錯。”裴明淮道,“是以那總壇設在此處,是大有緣故的,我來看了才明白,確實是在蓮花合抱處的中心,大約裏麵那個祭壇,便是最中心了。那個喚作壇城,是他們最神聖的所在。那個陳博,恐怕就是看見了一個熟識的人進了祭壇供奉,才被殺的。”

吳震不覺點頭,道:“有理。隻是你方才說他們等待機會,是等什麼機會?難不成還想複……複國不成?”

“唉,說起來,還是跟平原王有關。”裴明淮道,“大家都以為莫瓌是鮮卑人,其實不是。他姓沮渠,乃是大涼皇室正統後裔,若論起來,還有大代皇族的血統,你也知道,武威長公主昔年嫁了大涼皇帝,也是她助先帝攻入了大涼皇城的。武威長公主因此得了本朝獨一無二的殊榮,兩個女兒都晉封武威公主。她那對女兒還頗得聖寵,現如今一個是琅琊王妃,另一個嫁的是渤海高氏。”

吳震道:“平原王謀亂,居然沒連累她們,倒也是奇了。”

裴明淮笑了笑,道:“總有武威長公主的情份在,我母親也跟她十分親近。武威長公主那時知道保不了自己夫君,好歹是把自己兒子送走了,卻給大魏埋下了這麼個禍根。”

吳震皺眉道:“我記得平原王是以吐穀渾旁支之名投魏的,因為戰功赫赫,才在數年之間平步青雲,位極人臣。”說到此處,恍然道,“啊,吐穀渾!我就說呢,難怪你說來西域也是為了鏟除餘孽!”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皇上向來疑心平原王未死,還掌天鬼與朝廷為敵。隻是那天鬼也厲害得很,這些來年藏在暗處動作不斷。永昌王叛亂,丁零叛胡,似乎樣樣都跟他們脫不了幹係,卻又老是抓不住他們。”

吳震還在冥思苦想,忽道:“原來如此。我就一直奇怪,你跑到黃錢縣去做什麼。原來是為了查那裏是不是還有餘黨?”

“黃錢縣倒是真沒有了。”裴明淮搖頭,道,“留下的除了些金銀財寶,還有……便是洗都洗不清的血海深仇了。”

吳震思及,也不覺一聲歎息。裴明淮又道:“黃錢縣確實翻不起風浪了,但此處仍然藏著昔年萬教餘黨,我這趟來,便是要找出這些人來。以前的事,你也聽韓叔叔說了,可謂慘烈至極。說到底,那傷的還不是此地百姓?早早的把此事了了,免生後患的好。”

吳震不覺點頭,道:“你說得是。隻是……你可知道那首腦是誰?照我看,必定是此時來到塔縣之人。想必是那幾個人中的一個?酥油花會之上……嗯,陳博已經死了,而且定然是被滅口的。那個孔季,也死了……”

裴明淮道:“孔季的死,恐怕與此無關。他跟塔縣素無瓜葛,難不成是因為他知道柳眉的什麼事?”

吳震笑了笑,道:“你似乎已有眉目了。”

裴明淮道:“他們再遮掩,有些東西,也是藏不了的。我就不信,你不曾看出來,你眼光可比我準多了。”說罷側頭向後麵的尉端瞟了一眼,道,“尉端前來查當年的事,把水攪得更渾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走罷,我們先回上花館,我派人傳皮將軍去。韓叔叔也不知現在怎樣了?”

吳震歎了口氣,道:“你好歹叫他一聲叔叔,我看,他還是早點死的好。你本不必救他的,救也是白救。你心中清楚,他若死了,把什麼都擔下了,韓瓊夜才有活路。”

裴明淮也歎了一聲,不再言語。

風雪越來越大,他們行來的腳印,全都被遮住了。

正月十五爭奇鬥豔的那些酥油花,仍盡數供在寺廟偏殿內。燈火長明,一星如豆。

裴明淮站在殿門口,看了半日。他聞到酥油香味,自殿中飄出。這些日子,他鼻端日日夜夜,聞的都是這味道,連寺廟裏本來安詳沉靜的香火,都幾乎被這濃烈的酥油味道給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