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了半晌,卻聽到另一間屋子裏,有輕微的響聲。裴明淮走了過去,隻見殿門虛掩,一個瘦高男子正背對著他,在一尊酥油花前,細細描繪。
那是一株並蒂蓮,正是裴明淮之前在付修慈死的廂房看到那一株。
粉紅細膩,如美人之麵。男子手裏握著畫筆,正在花蕊之上細細點染。裴明淮眼裏看著,就見著那深紅泛金的絲絲花蕊,在這男子手下,漸漸現出。
“好畫技。”
裴明淮讚了一句。那人回過頭來,卻是韓朗。韓朗這兩日,似乎瘦了好幾分。他笑了一笑,道:“不敢當。”
裴明淮走了進去,道:“這時候,還做這個?”
“正月十五是過了,不過寺廟之中,還是另要些酥油花供奉的。”韓朗眼神心意,全都在那酥油花之上,隨口說道,“家兄如今昏迷不醒,瓊夜忙著服侍,隻有我來了。”
裴明淮奇道:“這並蒂蓮,不是在付修慈死的地方嗎?怎麼會移到這裏來了?”
韓朗一楞,隨即笑了起來。“明淮有所不知,這本來是一對並蒂蓮,修慈最近一直在抽空做這事。修慈做這花,花了足足一個月,窮盡心思。如今……唉,我便替他做完吧,一會便放到觀音殿裏去。”
裴明淮道:“一對?”
韓朗道:“正是,一對。”
裴明淮喃喃地道:“並蒂蓮。”
他突然記起了,就在丁小葉的屋子裏,窗上貼著的窗花,也是對對並蒂,鮮豔如火。那黯淡破舊的小屋,大約也隻有那並蒂窗花,鮮豔明媚了。
丁小葉手上那隻金絲鐲,上麵絞纏的花樣,曆曆在目。
一刹那,裴明淮是若有所悟,卻又不願深想下去。
韓朗擱了筆,準備洗手。裴明淮看他身邊放了一盆熱水,微微冒氣。另一盆卻是雪水,盛在青瓷缸中,寒氣直冒,裴明淮看著都覺得冷。韓朗看出他的意思,便道:“酥油易化,要在上麵雕刻繪畫,得先把手在雪水裏浸過。多少年來,都是這樣。”
裴明淮看他一雙手,骨節都發紅突出,知道所言不虛。“那丁南,就是這樣子,凍掉了三根指頭?”
韓朗看了他一眼。“裴公子見過丁南的屍體了。”
他這句話,無頭無尾。裴明淮立刻便知道,這韓朗已經懂了他的意思。不管怎麼看,丁南的斷指,都不是凍掉的,而是被利器削掉的。
韓朗笑道:“既然明淮開口問了,我便把我知道的告訴你罷。”
裴明淮聽他這麼說,便知其中有文章。韓朗道:“那一日,我兄長去看丁南,他染病在身,已經久矣。兄長遲遲未歸,我便去尋他……我才穿過佛堂,就聽得丁南的聲音,說道:這樣,師兄,你可放心了吧?跟著便是我兄長一聲驚呼……”
他卻不說下去了,裴明淮等了半日,耐不住問道:“然後呢?”
“……過了良久,才聽見我兄長說道……既是如此,我便信你一回。好自為之,師弟,以後斷斷不可……”韓朗搖了搖頭,眉頭深蹙,似乎也極之不解。“過得片刻,我兄長便走了出來,一見我便吃了一驚,忙叫我離開。我一眼瞥到了地上三根斷脂……”
裴明淮道:“不曾問過他發生什麼事麼?”
韓朗緩緩搖頭,道:“我問了,我兄長卻十分鄭重,告訴我,若是聽到什麼,也一概忘掉,否則,後患無窮!”
裴明淮重複道:“後患無窮?”這四個字,份量可不算輕。
“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韓朗緩緩道,“但是,從此之後,丁南對我大哥言聽計從,卻是實情。”他不再說下去,隻把自己的雙手,深深地浸在那缸雪水之中。裴明淮怔怔看著他把手自雪水中抽出,略微活動了片刻,又拿起了畫筆。
裴明淮心中疑竇叢生,諸緒紛呈,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看韓朗在那裏細細描畫,忽然問道:“這並蒂蓮應該畫作什麼顏色?”
韓朗道:“粉色。”
裴明淮道:“可我在付修慈屍體邊看到的,卻是又有粉色,又有紫色。難道並蒂蓮也會生出一對不同的顏色的花?”
韓朗笑道:“是麼?若是開出一對不同顏色的,倒也別致。”
裴明淮想起一事,便問道:“那年韓夫人離開京城,二叔可有一道的嗎?”
“不曾。”韓朗道,“隻有瓊夜跟嫂子一道。”
裴明淮兩眼凝視他,道:“就她們母女兩個,韓叔叔也放心?”
韓朗一怔,道:“我那時不在家中,究竟是誰送她們回來的,我是真不清楚。怎麼,明淮,究竟……”
裴明淮不欲再說,又問道:“韓二叔,另外一株並蒂蓮,現在在哪裏?”
韓朗一怔,道:“另外一株?自然還是在原處了。吳大人的手下,把那耳房給鎖了,不讓人進去。若是明淮你要看的話,那我就去找鑰匙。”
“韓二叔,付修慈這個人,你怎麼看?”
韓朗正低頭在找鑰匙,聽得裴明淮這般問,微微一怔。“他?我大哥不是已經對你們說了?我如今自然也不須瞞了,他是我哥哥的兒子,也是我侄子,我也把他當子侄看啊。”
“我是說……他知不知道他母親的事?”裴明淮問道。
韓朗歎了口氣。“雖說我們都不會提起,但他多少該知道吧?畢竟,他被人收養了好些年。凝露,唉,她死得實在是慘。我多年來都沒法忘……”
裴明淮道:“韓二叔似乎對她頗有好感。否則,又怎會為她而忤逆父親?”說罷看了韓朗一眼,道,“韓二叔一直沒娶妻麼?”
韓朗大約不曾料到裴明淮突然問到這個,一怔道:“不曾。”又是一笑,道,“我啊,跟我大哥不同。”
二人走到了那間耳房門口,韓朗開了鎖,又推開了門。那日發現付修慈屍體,便在此處。吳震的手下,早已將屍體抬走了。
“明淮,你為何想看這株並蒂蓮?這跟我畫的,一模一樣啊。”韓朗道。
裴明淮搖頭道:“不一樣。”
兩朵並蒂,色澤嬌柔。並蒂花,原本是兩朵同色,同生一枝,才能稱為並蒂。可是,眼前的這兩朵花,卻是一紫一粉。雖說紫色靜雅,粉色嬌豔,卻終究不是一色。
韓明道:“你是說顏色?顏色不同,這並不奇怪。並蒂蓮二朵異色,還屬異品哪。”
裴明淮搖頭皺眉,凝視那朵並蒂蓮,半日,道:“韓二叔,瓊夜在哪裏?”
韓朗長歎一聲,道:“她在旁邊的觀音殿上香,你去看看她吧。”
瓊夜正跪在觀音像之前。她一身素衣,黑發如雲,頭上隻插了一支發簪,簪頭鑲了一顆珍珠。她自己便似一枝白梅,殿中雖無梅花,卻似寒香滿殿。
她聽到裴明淮走到她身後,卻並沒起身。裴明淮隻聽她幽幽地道:“聽我爹說,我出生那夜,是正月十五。那一夜,塔縣酥油花開,燈火滿天,映得夜晚也如白晝一般,瓊樓琳琅。所以,他給我取名叫瓊夜。”
裴明淮不由得放柔了聲音,道:“是,我記得,你對我說過。”
瓊夜慢慢自蒲團上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裙。她回過頭來,裴明淮見她容顏嬌豔如花。隻是臉上笑容,卻是無盡悲淒。
“明淮哥哥,這個送你。”
她遞給裴明淮的,卻是個極精致的酥油香囊,上麵細細地繪著白色的花。裴明淮不覺笑道:“這東西,若貼身放著,恐怕不到半天就溶化了。”
“這是我做的,手藝不好,你別嫌棄。”瓊夜笑道,“化了便化了,也是我的心意。”
裴明淮一陣酸楚,低頭凝視她,道:“瓊夜,我們相識一場,你如果有什麼事,一定要對我說。隻要我辦得到的,一定會幫你。”
瓊夜笑道:“這我知道。可是,有些事,誰都是辦不到的。”她低下頭,凝視裴明淮手中的酥油香囊。她的聲音,柔和嬌俏。“再美的酥油花,也至多能保存一年,到了次年盛夏,便會消溶。你看,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明淮哥哥,有些事,就不要再追究了,修慈已經死了,我不想讓他泉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