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把虛掩的殿門給吹開了,“吱呀”地一聲,鏤空雕花的木門,在風裏搖搖晃晃地顫抖起來。
瓊夜的歎息聲,似有似無,被吹散在風中。殿中供奉的觀音像,觀音手執楊柳,寶相莊嚴。
裴明淮緩緩地說道:“瓊夜,你在菩薩麵前,能告訴我一句真話嗎?你跟你娘回塔縣的時候,究竟同路的還有沒有旁人?你那時候,也該記事了吧,不至於想不起來。”
“明淮哥哥,你既然都這麼問了,我就告訴你實情吧。”瓊夜輕輕地道,“我不想告訴你,我其實……”
就在這時,從牆的那一邊,傳出了一聲尖叫。瓊夜失色站起,道:“是我的丫環畫兒,她……她怎麼了?”
牆的那頭,便是上花館的內院。裴明淮心知不好,道:“我過去看看。”
本來就有個小小月洞門相通,也不需要繞路。裴明淮一過去,就似中了定身法一般,怔在當地。
那個叫畫兒的小丫頭,正縮在一旁,瑟瑟發抖。
院中有個水池,冬天結了冰,但因為要取水,所以是冰塊也砸破了些。一個小童,頭埋在水中,一動不動。
那小童穿一身紅襖,裴明淮認得,是付修慈的兒子付淳。
“出什麼事了?”吳震奔了過來,一見這情狀,也是呆了。好歹他見過的場麵多,忙過去抱起那孩子,試了試呼吸,早已停止。再看那孩子的臉,又青又紫,額頭上還有傷痕,想必是被人按在水池裏,活活淹死的。
瓊夜站在一旁,也不叫,也不哭,兩眼呆呆地看著淳兒。裴明淮連著叫了她好多聲,她也毫無反應。裴明淮也急了,不輕不重打了她一耳光,瓊夜“啊”地一聲,方才驚醒一般,兩眼直直盯著淳兒的屍身,嘶聲叫道:“誰?誰殺了淳兒?”
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見她哭了,裴明淮才鬆了一口氣,但見淳兒渾身濕透,死得那麼慘,小小身體縮成一團,心裏也十分難受。
吳震恨恨道:“一個小孩子,誰會下這樣的毒手?”轉頭問畫兒道,“剛才是你在叫?你發現的?”
那畫兒本來年紀就小,這時候隻是發抖,哪裏說得出話來。瓊夜聽到吳震的話,忽然自裴明淮手臂裏掙了出來,推開裴明淮便跑。
裴明淮叫道:“瓊夜!”
他要攔瓊夜,自然能攔下。吳震卻低聲道:“跟著她去,看她要去找誰。”
瓊夜一路狂奔而去,她頭發散亂,又因為付修慈新死,換了一身白衣,臉色死白,兩眼發直,那樣子真真像個鬼。
她一頭衝進廂房,狂叫道:“你為何要殺淳兒?”
裴明淮隨後跟進,一見廂房裏坐的卻是尉端,頓時心裏一片明澄,種種想不通的事,這一刻盡數想通了。
再回頭一看,吳震並未跟進來,卻是遠遠地站在院門前,心裏更是肯定。吳震身在局外,想必比他明白得還早,隻是不好點穿,如今更是避嫌,不肯進來。
尉端見瓊夜接近瘋狂的樣子,也自是吃驚,道:“瓊夜,你在說什麼?”
瓊夜狂叫道:“你要娶景風公主,那也罷了,我走便是!你傳信給我說你要來,我以為你是來看我,原來你是為了殺他……我都沒打算告訴你淳兒的事……你……你好狠的心,連你自己親生的孩子也要殺?!”
她說著就撲到尉端身上,拳頭死命打他。她的力氣自然傷不了人,尉端卻也沒閃避,隻呆在那裏,不知所措。
裴明淮見瓊夜哭得聲嘶力竭,心中難受,正想找些話來勸她,瓊夜身子一軟,已暈了過去。尉端本能地扶住了她,仍是怔怔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剛才一個人在這裏?”裴明淮冷冷地道,“不會真是你殺了那孩子吧?”
尉端一手抱著瓊夜,聽了裴明淮此話,才像是回過神來,叫道:“我……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那孩子是……”
裴明淮凝神看他,尉端的神情,倒也不似作偽。以他對尉端的了解,也不覺得尉端會幹出這等喪盡人倫之事。當下便道:“讓瓊夜躺下來,我有話問你。你說,你跟她幾年未見了,這是真的?”
“是真的!”尉端叫道,“從她隨她爹離開京城,我就再也沒見過她!我苦苦留她,她卻十分堅決,走的時候連見都不肯見我!”
裴明淮冷冷道:“她不是不肯見你,是不能見你。我聽付修慈說起過,這孩子生日在三月,瓊夜走的時候是十月。換而言之,她那時候已經懷孕六個月,你要她怎麼見你?這事哪裏瞞得過人,是以瓊夜隻得匆匆離開!她連跟了自己多年的丫頭都換了,就是不想人知道。畢竟她是個未成婚的女子,是以付修慈說淳兒是他兒子,隻不過……我看這塔縣的人,多少都知道些。”
說到這裏,裴明淮越想越氣,孟固,孔季,個個看著自己眼神古怪,原來都以為是自己幹的好事。也難怪,瓊夜侍候清都長公主多年,偏偏自己又來得這麼巧!
“究竟出了什麼事?她說……她說……”尉端問道。裴明淮道:“有人殺了你跟她的兒子!若不是你殺的,那又是誰?”
尉端一個搖晃,幾乎站不住腳。“我……我不知道……她從未對我說過……”
“瓊夜性子你自然知道,她太傲氣,哪怕是到了這個地步,也不肯做你妾室。”裴明淮道,“真不是你殺了那孩子?”
尉端慘然道:“我是那等人麼?”
說實話,裴明淮也不信。但淳兒死得實在蹊蹺,他方才看到,地上還遺了幾顆冰糖栗子。淳兒愛吃此物,看來是有人哄他到此,若不是熟人,大冷天的又怎會去?
這時,瓊夜已悠悠醒轉,尉端跪在她榻邊,叫道:“瓊夜,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我向你發誓,我根本不知道淳兒是我兒子,我也絕對沒有殺他!”
“……我告訴你,又有何益?”瓊夜似乎這時候,也冷靜了些,幽幽地道,“若好些呢,能在你府上,當個妾室,侍候你的公主。若不好呢……一服藥下來,便沒了這孩子。景風公主我不是不知道……你叫我該往好處想,還是壞處想?我不舍得這孩子,也不願意冒這個險,自然走得遠遠的好!”
話還未說完,她淚又流了下來,哭道:“我本想在這裏,遠離京都,總能將淳兒好好地帶大。沒想到……沒想到他卻……是誰殺了他?不是你,卻是誰?誰這麼狠心?他隻是個小孩子啊!”
裴明淮忽然一震,眼望尉端,道:“難道是……”
尉端知他的意思,搖頭道:“不會,絕不會。景風根本不知道我跟瓊夜的事。她也不至於做出這樣的事。”
裴明淮心想那也未必,景風公主的性子本事,他可是深知的。要說瞞人,尉端雖不知情,但孟固孔季,可都知情,若是傳出去了,也未可知。但見瓊夜哭得斷腸,也不忍多說,道:“你勸勸瓊夜,我和吳震去察看一下,看……看究竟是誰,這等……殘忍,連個小孩子也不放過。”
他走至院中,瓊夜哭聲仍然在耳邊。吳震見他出來,道:“不會是他罷?”
裴明淮心裏甚是難過,道:“你明明早就知道了,為何不說?”
“我怎麼說?”吳震道,“這沒憑沒據的事,你要我怎麼說?平白對你說,你怕不給我一個大耳刮子!不過,我自從開始猜疑,已經派人去查了,韓瓊夜肯定不是在塔縣生的這孩子,她懷孕數月,應該不敢趕長路,想必是在京城不遠處找了個僻靜地方。照我看,尉小侯爺是真不知情的。”
“那是誰?”裴明淮道,“誰會跟一個孩子過不去?”
吳震道:“你方才在裏麵的時候,我又過去看了一看。那孩子,唉,想必是認得那個哄他去院子裏麵的人的。你想想,天寒地凍,就算有什麼玩物吃食,若不是十分相熟的人,他怎會去?”
裴明淮想著便覺心驚,不願再想下去。“雖說我不信是尉端,但……但我實在不覺得誰會跟個孩子過不去。”
吳震瞟了他一眼,道:“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