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我還有一句話想問他。”對澄明道,“雖說我令皮將軍盡量行動隱密些,不要打草驚蛇,暗地裏埋伏周圍便是,但你們在此經營多年,必然也是耳目眾多,兵馬過來,你們必定也能得到消息。在被合圍之前,也該有機會逃的,為何不逃?”

澄明眼睛又眯縫起來了,笑得卻極是歡愉。“我等從來都不畏死,為何要逃?若是有那千釘在身,倒能豪氣些。錯過這次機會,怕是再無機會了,若是吐穀渾大軍來得快,還能賭上一賭,哪怕是身死,也是榮耀!”

裴明淮笑道:“我是多此一問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

吳震隻覺眼前一花,裴明淮劍已出鞘。他這一劍,本來不想殺澄明,隻想傷他,不死自然比死了有用。澄明卻似將自己的心口去迎他劍一般,裴明淮一怔,想要收劍,卻又猶豫,澄明嗬嗬一笑,向前一挺胸,那赤霄何等鋒利,已自前胸穿透他後背,鮮血落在雪地之上。

吳震禁不住冷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見這樣的人,明淮,你便不該讓他這麼死。讓我審審,或者還有些話能問出來呢。”

裴明淮微微搖頭,道:“我剛才也有這念頭閃過,是以本來想收劍。再一想,他既不畏千釘在身,又怎能在他口裏得到一星半點?他今日前來,本就是求死。否則,就算他能殺了你我,又有何意?”

“雖然知道毫無意義,仍是要做。”澄明道,“我也知我等氣數已盡,若不能複教,逃走也沒什麼意思,不如死了的好。我隻是有一個疑問,就算死了,也放不下,今夜前來,便是想問這個問題的。否則,我就在我們那聖壇之中,等著一身榮耀地死了。”

裴明淮道:“你是想問,你們蜇伏多年,處處小心謹慎,我又是如何知道的?”

澄明已被一劍穿心,卻提著一口真氣,硬撐著不曾倒下,兩眼緊盯著裴明淮,大有“你若不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的模樣。裴明淮歎了一口氣,俯下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他聲音壓得極低,連吳震也聽不到。

澄明臉上神情,直是驚駭至極,便如聽了世間最不可信之事一般。半晌,吐出一口鮮血,慘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天道輪回!哈,哈……”

吳震見澄明緩緩倒在雪地上,一件大紅袈裟,鋪在雪地上麵,殷紅如血。又見裴明淮手中劍尖垂下,血緩緩地滴在雪地上,愈發顯得紅的更紅了,突然竟記起了當日在黃錢縣所見過的紅白二色之花,不由自主地低聲道:“彼岸本來無花,贈一朵以渡黃泉。”

裴明淮看他一眼,道:“你還記得清楚。”回頭望丁家院中,雖是隆冬,花木卻仍是修剪得整整齊齊,想來定是有人日日打理。他現在自然認得,那花名喚“金露梅”,便是那所謂“幽冥之花”的本來麵目。在中原,此花要生長極是不易,要開花更得要辛苦培育,而在這雪域之中,一片片的長得卻是容易之極,想來開春之後,會開得豔極無儔。

他站了半日,收劍回鞘,對吳震道:“走罷!”

蓮花山上,一片火海。兵刃交錯,呼喝號叫之聲不絕。那火光映著雪色,卻是極豔,遠遠地見著,連雪地都被染紅了。

“裴……”那皮將軍說了一個字,又忙咽回去,道,“裴公子,末將敢問一句,吐穀渾軍已大敗而去,塔縣萬教的內應,主惡均已伏誅,剩下的那些僧眾,如何處置?”

裴明淮勒住馬韁,遠遠望那山頭的普渡寺,已成火海。吳震在旁,也望著裴明淮,等他回答。

“斬草除根,不留後患。”裴明淮緩緩道,“所有蜇伏之人,藏得再深,也得給我挖出來。聽好了,不得漏了一人。否則,我要你的腦袋。”

皮將軍得了此話,一拱手,道:“是!”

吳震待得他走遠,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

“是我的意思。”裴明淮道,“我原本隻想除了首惡便罷,但來了塔縣之後,卻改了主意。常人即便有恨,也未必能長久如斯,綿延代代,而他們……這些萬教中人,卻大大不同,黃錢縣一事,你不也發現了麼?當年留下的後患,如今已害死了這麼多人,若是我又任他們將仇恨代代傳下,那以後豈非又有更多人要遭此荼毒?隻有這些人都死了,想要跟隨他們的百姓才會不再受煽動蠱惑,枉為他們白送性命。”

吳震想了片刻,搖頭道:“你這話,好像對,但細想想,又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走罷,吳大神捕。收拾他們,自有皮將軍,你跟我去,我還有別的事要辦。”

吳震忙道:“你先說,是什麼事,辦不到的別叫我。”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會推脫!我是叫你一道,去把那個總壇給燒了,那些邪門的東西,斷了根最好。”

“這話是極。”吳震道,“他們必定視那總壇為極神聖之處,燒了最好。”

二人進到那總壇,吳震吸了吸鼻子,道:“又生過火,焚過香。”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地上那壇城,周圍一圈,都燒過火。你看,那圈之內,還有好些花瓣。”

吳震記起雪蓮花之事,道,“你摘的那些花呢?可送進京了?”

“送了。”裴明淮道。祝青寧自那日被辛儀救走之後,便再未現身,隻是放在縣衙裏麵的雪蓮花,卻平白地少了幾朵,裴明淮知道必是辛儀所為,既然答應過祝青寧,也自不會聲張。

裴明淮望著那四麵冰壁上的佛像,道:“若論雕琢功夫,這些自然是佳作,憑著這裏的天氣,也留存了這麼多年。聽孟蝶說,以前上麵還飾以寶石黃金,那當然是留不下來的了,早被人給拿了去了。唉,終歸是冰雕成的,火一來,便也得熔了。”

吳震笑道:“這般說來,那些酥油花,豈非更無趣之事?花盡心血,做出來的絕世之作,等的便是熔化無蹤那一日。”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我恨丁小葉殺瓊夜,若她不自盡,我也必定要殺她給瓊夜報仇。但……但我後來思來想去,又覺得丁小葉實在可憐,她當真視瓊夜為姊姊,並非虛情假意,卻一定要殺她。她真愛付修慈,還是拗不過麵對老父發的誓言。”

吳震道:“她這孝,太過愚昧了。”

“她不是孝。”裴明淮道,“正如她自己所言,從小這些想法,便是如釘子一般,釘在她腦中的。她本身對報仇並無執念,但可怕的是,她這個人,本身就是為複仇而存在的。她是真正的可憐人,根本沒為自己活過。”

吳震反駁道:“她仍然跟付修慈有私情,甚至懷了孩子。”

“她青春年少,又怎可能無知無覺?”裴明淮道,“隻是她見父親身死,又殺情郎之後,已經變得無心無情了。”

他眼望周圍,那些菩薩像,或猙獰怒目,或顏如好女,慢慢都在火中,化為水汽。

“我隻希望這一回,真的是能了結了。你殺過去,我又報複回來……實在是無休無止,又有何益?”

吳震笑道:“是以萬教的神佛,多為金剛怒目之形,便是以此狀威懾世人麼?”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這一回,我看你是真明白了。佛有慈悲身,便也得有忿怒身。”

二人一時無語,過了良久,裴明淮才道:“走吧,我去收拾一下,也該回京了。”

吳震望了望他,道:“裴三公子,你這趟來,也算是功德圓滿。想必回京之後,又能加封一等吧?”

裴明淮道:“你是想要我別忘了你吧?”

吳震忙道:“不敢,不敢,我隻是要你別記我的仇。你幹脆忘了我來過這裏,那是最好不過的!”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你這麼想,那便最好。”頓了頓,澀然道,“我倒是寧可我不曾來過。”

吳震看了他半日,道:“若是我說,人都有一死,韓姑娘這一劫,遲早都逃不過,你是不是會覺得好受些?”

裴明淮苦笑一聲,道:“你吳震什麼時候開始,也信起天道輪回了?”

吳震道:“不信,從來不信。隻是冥冥之中,常常有些巧合,巧到令人心驚不已!”

此時兩人已走至雪山絕頂之上,一陣風吹過,吹得那些積雪都紛紛飛起,便如一朵朵的蓮花一般,自崖頂紛紛墜下。

韓瓊夜房中,一切如舊,隻是佳人已不在。尉端抱了瓊夜走後,還一直沒有消息。裴明淮站在她房中,見她首飾盒中一隻玉鐲,是當年自己送的,不覺心酸難當。

那個酥油香囊,貼身放著,體溫一焐,上麵的花都看不清楚了。想必韓瓊夜送他此物本是此意,她跟那些酥油花一般,美到盛極,卻終歸是要不留痕跡的。

桌上卻有一封書信,上麵寫了裴明淮的名字。他拆開一看,裏麵字跡甚是熟悉,他早在黃錢縣之時,便是見過祝青寧的筆跡的。祝青寧算得精細,自然知道裴明淮感傷瓊夜,會到她的房中。

“青寧拜上:承影且暫留兄手中,有朝一日,自當取回。”

裴明淮微微一笑,隨手一搓,那書信已化為碎片。他又聽見窗格輕輕而響,道:“要進來就進來,躲躲閃閃作什麼?”

胭紅色的窗紗一動,一個穿淡紅衣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當地,卻是孟蝶。她臉有焦急之色,也不說話,便向裴明淮盈盈拜倒。

裴明淮微笑道:“你為何不跟青寧在一起,自己跑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想求我麼?”

“我……我是有事要求你。”孟蝶低語道。裴明淮道:“哦?有事求我?什麼事?”

孟蝶笑道:“裴大哥,你先說,你肯不肯答應?”

“你都不說是什麼事,我怎麼敢輕易答應。”裴明淮笑道,“不過,我倒是要謝謝你,不對,應該是吳震要謝謝你。要不是你指點,我們怎會想到丁南的屍身藏在棺木裏麵?”

“那也隻是湊巧罷了。”孟蝶道,“我伯父找人修葺祖墳,我聽到那幾個工匠閑聊,說前幾日方去修葺過韓家墳地。我心念一動,細問他們日期,心道那可不正是藏屍體的好地方麼?看那位吳大人成天四處去找,還不如指點一二呢。”

裴明淮問道:“你家書齋是不是你放火燒的?”

孟蝶道:“自然不是!我放火燒自己的書齋作什麼?”

裴明淮想此言也有理,心道難道書齋失火真的隻是巧合?又道:“好,那我再問你。你為何要殺孔季?”

“孔季更不是我殺的!”孟蝶抬頭道,“我今天來找你,也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我……我沒殺他!我也覺得十分詫異,那個人,顯然是要嫁禍於我!”

裴明淮奇道:“不是你?那天蠶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