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蠶絲的人,並不止我一個啊!”孟蝶道,“天蠶絲雖說少見,可江湖上也不是找不到啊!”

裴明淮皺眉不語,孟蝶又道:“反正我是九宮會的人,殺一個人,跟殺一百個,沒什麼區別。我……我實在是有事相求。”

裴明淮道:“你究竟是孟蝶,還是別的什麼人?辛儀易容之術,果然天下無雙,連說話聲音都完全不同,我實在是分辨不出來。”

孟蝶笑道:“我早說過,夢中之蝶,本來就不存在。”

裴明淮道:“我勸你一句,丁小葉的下場,你已經看到了。你年紀輕輕,又何苦為難自己?你這般行事,跟丁小葉又有何區別?”

“至少我知道好歹,若我有個對我那般好的姊姊,我絕不會殺她。”孟蝶道,“我會得遵命而行,但我心中,至少也有個計量,不至於黑白不分。”

裴明淮隻是一笑,並不答話。孟蝶見他不信,便走上了幾步,低聲對裴明淮說了幾句話,見裴明淮麵上露出驚訝至極的神色,盯了她上下打量,目光十分古怪。

就在這時,吳震在院中叫道:“明淮,你還沒好麼?等了你半日了。”

裴明淮揚聲道:“我這就出來。”對孟蝶道,“好,這件事,我答應你了。”

孟蝶向他一禮,低聲道:“多謝。伯父不幸身亡,蝶兒辦完他的喪事,從此也不會再回塔縣,裴大哥就當不曾在這裏見過我罷。”她自窗中飄了出去,身法輕盈,真跟隻蝴蝶一般。

吳震撩開門簾進來,道:“你是在跟誰說話?”

裴明淮道:“辛儀。”

吳震大驚,跌足道:“你怎麼不叫我?”

“叫你幹什麼?你又攔不下她來。”裴明淮笑道,“我看你對孟蝶很是不同,難不成一見鍾情了?”

吳震臉漲得通紅,居然說不出話來。裴明淮奇道:“我隨口一說,難不成還真說中了?”

“你胡說些什麼!皮將軍等你示下,你就在這裏呆了半日了!”吳震急忙轉換話題,“走吧!”

裴明淮回頭,再看了一眼瓊夜的屋子。牆上掛了一幅畫,是瓊夜的手筆,畫的是一幅牡丹工筆。裴明淮長歎一聲,硬著心腸轉過身去,道:“走罷!”

吳震卻道:“等等,我還有事要稟告你呢。”

“稟告什麼?”裴明淮道,“有事就說。”

吳震道:“韓朗不見了!”

裴明淮一呆,道:“什麼?”

“韓朗不見了!找不到了!”吳震道,“我把塔縣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他。我心裏還有不少疑惑,想等到大事一完,再去找韓朗,問個究竟。沒想到,回來卻不見他了!”

裴明淮這時隱隱地覺得不對了,道:“你的手下都沒看到他離開?”

“唉,若是尋常的事,他們自可以應付。”吳震頓足道,“若韓朗真是有心要悄悄離開,他們那群蠢貨哪裏發現得了!”

裴明淮道:“你是說韓朗會武?”

“肯定是會。”吳震道,“這個人,深藏不露!我總覺得他有些地方古怪,但又說不出來哪裏怪。”

裴明淮也頓足道:“你為何不早說?現在人都走了,又有什麼用!”

“我也說不出個名堂。”吳震道,“隻是我見多了案子,多少有些感覺,你若真要我說,又說不明白的。我本來是想大事完了,再好好去查,沒想到,他倒是快我一步,先跑了!”

裴明淮道:“他沒留下什麼東西來?”

吳震臉上突然露出怪異的表情,道:“他房中倒是有樣東西,你過來看一下。”

韓朗房中的牆上,掛著長長一幅字,看落款是韓朗自己寫的。裴明淮兩眼盯著那幅字,良久不語。

吳震在旁邊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已經想到了?”

“是墨子的《天誌》。”裴明淮慢慢地說道,“韓朗是‘天鬼’的人。”

吳震道:“如果他是‘天鬼’中人,那就能想得明白了。韓瓊夜,韓明,還有付修慈,當年在離京之後,並沒立即到塔縣。我已經收到傳書,的確有個如韓瓊夜一般形貌的女子,在京城不遠的一個小縣城住了些時候。我連替她接生的穩婆都找到了。”他把一卷細絹遞給裴明淮,“剛收到的,你自己看。”

裴明淮展開那細絹,掃了一眼。“你是想說,韓明其實是不知情的?”

“不錯。”吳震伸出兩個手指頭,道,“韓家確實有兩個人,可能與天鬼有關,一個是韓朗,一個是柳眉。”

“韓朗當時並未跟柳眉一起來吧?”裴明淮道。

吳震笑道:“韓朗來這裏的時候,正好是柳眉快要死了的時候。他是接替柳眉來當這一枚天鬼的暗棋的。不過,他的作用不一樣,是為了有朝一日在塔縣會發生的事作準備——倒還真是想得長遠!”

裴明淮道:“韓朗這可也是在害他全家啊。”

吳震冷笑一聲,道:“我們對韓朗知道多少?誰知道他有過什麼經曆?而且,我看那韓朗對凝露頗有情意,事隔多年仍舊說話之間會流露出來,我怕他對他兄長,是全沒什麼手足之情的。你信不信,韓明的毒,就是韓朗下的?以免韓明說清事實,我們會發現韓朗才是主使?”

裴明淮道:“可後來韓明又醒過來了。”

“那時候已經什麼都晚了。”吳震歎道,“韓家人都死了,韓朗也可以從容遁走了。他在塔縣要做的事,想必已經全部做完了。至於柳眉,柳氏一族族誅,她若成為天鬼下屬,實在沒什麼說不過去的!”

裴明淮道:“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一定要送那孩子到塔縣?費那麼大的力氣,冒那麼大的險?”

“也許選中柳眉來帶孩子出京,是因為韓明老家在塔縣,而孩子要托付的人也在塔縣。畢竟,塔縣有一樣寶貝,那不是連你也想要麼?”吳震道。裴明淮一凜,心念電轉,道:“雪蓮花?”

“既然孟蝶的師傅會到這裏來求雪蓮花,也可能會有別的高手來。而且塔縣遠離京城,臨近邊陲,是要安全得多了,這回吐穀渾的事就是證明,看看那些人在這裏藏了那麼久都沒事!”吳震道,“你給我看的那支龍簪,與尉端手中的綠玉璧必是從同一人手中得來,那個人即便不是平原王,也跟他必有極深的淵源,是他要柳眉把孩子帶到這裏來的。時過境遷,平原王的兒子早已經不在這裏了,柳眉領的命已經了結了。她死了,韓朗又來了,天鬼留在這裏的棋子還在。天鬼素來視朝廷為死敵,韓朗在此處一待數年,卻在萬教與吐穀渾勾結之事全盤敗露的時候突然消失,他不會脫得了幹係。甚或,他就是受天鬼之令,暗中聯絡萬教與吐穀渾的也不一定。平原王掌天鬼,想必已然不是什麼秘密,你既知道,皇上心中更有數,才會派你前來,也是想讓你立這個功!”

裴明淮心裏一陣茫然,抬頭向遠處那幾座雪山望去。那幾座山,實在便如蓮花花瓣一樣。此時那普渡寺已經燒為灰燼,非一朝一夕能重建的。

“明淮,我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吳震突然冒出這句話來,裴明淮扭過頭,瞅了他一眼。“如果要說,那就說別問當講不講。”

吳震道:“尉小侯爺突然要來查這事,是受他父親之命。想必是他父親知道了什麼事,才這麼緊張。什麼事呢?恐怕是上穀公主那邊得了什麼消息。”

裴明淮“啊”了一聲,道:“上穀公主?”

“沒有母親會不護著自己的孩子。”吳震道,“事已至此,我自然心裏已經明白,誰是平原王莫瓌和上穀公主的兒子。”

裴明淮沉默半日,緩緩地道:“祝青寧。”

吳震笑道:“為什麼他會對尉端手下留情?原因就一個,尉端是上穀公主名義上的兒子。祝青寧是無法對他母親盡孝了,尉端又視上穀公主為生身母親,所以他才說如果殺了尉端,對不起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他母親,上穀公主。”

“……你厲害,憑這也能推斷出來。”裴明淮歎了口氣道。吳震道:“不過,我看祝青寧到這裏,未必也是就為了這一樁事。”

裴明淮道:“他說他來是為了祭拜一個人。”

“你還真信啊?”吳震道,“柳眉對他有恩,祭拜柳眉,大概是他的目的之一。不過,他來此必定還有別的事情。喂,明淮,那日他非要你調開人馬,進那個冰窟,究竟是想幹什麼?”

“誰知道?”裴明淮道,“他進去沒一會,你跟尉端就來了,我想知道他幹什麼也不成了!”

吳震狐疑地看了他片刻,道:“你真不知道?”

裴明淮道:“真不知道。”又喃喃地道,“我怕這事情,瞞不過景風,畢竟景風住在尉府。”

“你跟景風公主向來不睦,可別去跟她生事。”吳震道,“此事離奇得緊,明淮,你務必小心在意。從左肅現身開始,便波譎雲詭,我實在覺得,要出大事。”

“尉端叫你來查平原王兒子的下落,你沒騙我?”裴明淮問道。“他明知道你跟我的交情。”

吳震道:“正因為知道我跟你的交情,才叫我來,否則若換個人來此,怕過不了你這一關。”

裴明淮歎了口氣,道:“尉端也不知去哪了,我看他是傷心透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京。總不會不回去了罷?”

吳震忍不住譏道:“若真要不回去,當年就應該跟韓姑娘一同走了,又何必娶景風公主?”

裴明淮不語。吳震也覺著自己所言甚是不妥,歎了一口氣,道:“明淮,無論如何,韓瓊夜是同她母親一道回塔縣的,她不會不知道柳眉另外還帶了一個孩子來塔縣。這麼長的路,瞞不了的。柳眉若是天鬼中人,韓瓊夜也不見得清清白白。在那之後,韓瓊夜還回了宮,侍候了你母親好些年,我甚至懷疑,她是天鬼的一顆暗棋,隻是最後因情而毀。她那樣的人,什麼都放不下,成不了死士,也不會徹頭徹尾為天鬼所用,隻是一顆可死可活的暗棋罷了。”

此時天色尚早,一道霞光照在蓮花山的山頭,白雪鍍上了一層黃金色,當真是壯美難言。裴明淮手裏緊緊抓著瓊夜送他的那個酥油花的香囊。他手心太熱,陽光之下,香囊正在一點一點地熔化。

他又記起,第一次見到瓊夜的時候,瓊夜告訴他:“我爹說,我出生的那一晚,正當酥油花會。塔縣每年的那一夜,都是玉樹銀花,瓊樓輝煌。所以,我爹就給我取名叫瓊夜。你以後一定要到我的家鄉,去看一看我們那裏的酥油花。一定要來啊,明淮哥哥。”

裴明淮隻覺一陣酸澀,眼淚已經落下,滴在那香囊之上,轉眼便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