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弱肉強食的內閣(2 / 3)

“人啊!”高拱走出北京城,回首,用力地說道,“就要狠!”

他看了看張居正,皺起眉頭:“徐階這老東西,是笑麵虎,你要小心。”

這是帶有極端感情色彩的評價,張居正不予評判。但在徐階和高拱的政治鬥爭中,他的確漸漸對徐階產生了不滿,就如當年他轉變對嚴嵩的態度一樣。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忠誠到底的粉絲,和偶像接觸的時間越長,崇拜的程度就越小。

高拱被言官們的唾沫噴走後,言官們意猶未盡,把矛頭又對準了高拱的戰友郭樸。張居正找徐階,為郭樸說情。

如果用中國傳統道德的標準來評價郭樸,郭樸算是優等生,其為人寬厚正直,處事公正,是我們在關於傳統美德的古典書籍中常常見到的那種長者。

就憑這點,張居正就有一萬個理由向徐階求情。徐階不禁惱火,訓斥弟子道:“我早說過,言官們有嘴,我沒有權力堵人家的嘴啊。”

張居正對徐階的回答不滿意,他始終認為此時的言官還在受徐階控製,因為言官們不攻擊別的大學士卻攻擊郭樸,根本原因是郭樸和高拱親近,而對徐階態度冷淡。

言官們攻擊郭樸比攻擊高拱有難度。高拱性格外露,桀驁不馴,缺點一抓一堆;郭樸沒有缺點,所以言官們開始的攻擊很不順。他們說郭樸沒有做輔臣的素質,朱載垕駁回;他們又說郭樸不配合首輔徐階的工作,影響內閣團結,朱載垕又駁回。

言官們轉變思路,既然攻擊現在的郭樸不成,那就穿越回從前,他們不相信郭樸真是個完人。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發現郭樸喪父時沒有回家守孝,又發現郭樸的老母年老多病,他不回家盡孝,卻在京城迷戀權力和富貴,這真是個大不孝的畜生。

高拱被噴走的三個月後,1567年八月,郭樸在言官們的猛烈攻擊下,心力交瘁,連上三疏乞休。

朱載垕讓內閣商議郭樸的去留。徐階問李春芳,李春芳說:“徐閣老做主就是。”問陳以勤,陳以勤最近上火,指著嗓子擺手搖頭。徐階最後問張居正,張居正來了脾氣:“我今天說句話,明天就會成為高拱(某今日進一語,明日為中玄[2]矣)!”

李春芳吃驚地張大了嘴;陳以勤喉嚨裏咕咕響,手心出汗。想不到,徐階對這位弟子的忤逆隻是淡淡一笑,平靜地說:“好,一致通過,允許郭樸致仕。”

高拱走了,郭樸走了,內閣隻剩下徐階、李春芳、陳以勤和張居正。其實,內閣隻有一人,就是徐階。但有一天,張居正在內閣中看到徐階漸漸變得模糊,隨即整個身體透明起來,越來越透明,最後成了空氣。

這是不好的感覺,張居正想,內閣大風暴雖然過去了,但徐階真的能屹立不倒嗎?

徐階也去職

徐階以為,隻要自己願意幹下去,就沒人能撼動他的地位。到處都傳頌著他的美名,連最擅雞蛋裏挑骨頭的言官群都對他讚許有加。除了皇上朱載垕,沒人能推倒他。而朱載垕對政事毫無興趣,隻對玩樂有興趣,所以大權全在內閣,也就全在他徐階手上。

但問題恰好出在這裏,合格的政治家認為,他對皇上的私人行為負有政治責任。這種要求,讓徐階隻能出局,否則,他就不是清明的政治家徐階。

朱載垕在做準皇帝時很老實,老實得讓他那些講師誤以為他是五百年才出的聖君。但做了皇帝後,他就如同變了個人。他喜歡珠寶,一繼位就下令戶部購買珠寶;他喜歡美女,派出花鳥使滿天下地尋找美女;他更喜歡無度的遊宴,把莊嚴肅穆的紫禁城變成個夜市。言官們在徐階的暗示下紛紛進諫,但無濟於事。言官們把話說得像罵街一樣,寬厚的朱載垕也隻是置之不理。

徐階深深憂慮。張居正暗地裏倒認為這是好事:徐階完全可以放開手腳,振興破敗江山。徐階可能有這樣的心思,卻沒有時間,因為他把全部身心都浪費在和高拱的爭鬥中。高拱被趕走後,又是郭樸,一年的光陰就這樣消逝。當徐階把精力移到朱載垕身上時,正如有些言官所說的,“玩樂之端一啟,日積月累,積重難返”,徐階要改正朱載垕的私人行為,已無能為力。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勸諫,不停地勸諫。朱載垕要去郊外打獵,徐階說影響百姓;朱載垕要在紫禁城養野生動物,徐階說萬不可效仿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朱載垕要征天下少女,徐階說這會冷了天下人的心。

朱載垕要這樣,徐階非要那樣,朱載垕本來就口齒不伶俐,被徐階一氣,頓時磕磕巴巴:“徐……徐……”

他身邊的太監陳洪湊上來,涎著臉:“階。”

朱載垕捶胸頓足,張著嘴巴,像隻望月的青蛙:“王……”

另一名太監也湊上來:“八蛋。”

朱載垕五官扭曲,緊握雙拳在空中揮舞:“徐……他怎……怎麼……這樣?”

太監滕祥彎著腰,小心翼翼地說:“徐階是偽君子,他對您的私生活如此苛刻,可他的三個兒子在老家錦衣玉食,奢華無度,全天下人都知道。”

朱載垕也知道這事,如果徐階不給他找麻煩,他會假裝不知道這事。在他看來,徐階也不容易,把大半生都交付朝廷,功勞苦勞樣樣都有,家裏貪汙腐化點也沒有什麼,這也是人之常情。人做官,不就是想讓自己和家人過得好一點嗎?否則幹嗎拚死拚活,把青春歲月浪費在書齋裏!

可是,你自己舒坦,卻不讓別人舒坦,這不是違反聖人“嚴於律己,寬以待人”的教誨嗎?朱載垕決心對徐階表示下不滿,給他點顏色瞧瞧。

從此,徐階上奏的一切事,朱載垕都不理。雖然他原本就不理,可還放話出來:你看著辦。現在,連這句話都沒了。徐階以為朱載垕在耍小性子,但一個多月後,朱載垕仍然如此,徐階有點毛了。

他對張居正抱怨說:“皇上不說話,這不是事啊。”

張居正沉思一會說:“我想,皇上應該是聽了身邊小人的讒言。”

徐階冷笑:“那群閹豎嗎?毫毛而已。”

張居正又沉思一會兒,正色道:“老師這樣說,學生不太讚同。皇上如果英明勤奮,常和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接觸還好。可當今聖上藏在後宮,身邊隻有那些宦官,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覺得,老師應該和他們處理好關係。”

徐階猛地看向張居正,目光淩厲,讓張居正渾身打了個冷戰。

“太嶽啊,”徐階語重心長地說,“本朝立國時,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就嚴厲禁止政府官員和太監結交,並用殘忍手段限製太監。近兩百年來,雖有太監囂張跋扈,但也隻是曇花一現;也有大學士們對宦官獻媚,卻遺臭萬年。他們本是廢物利用,我們讀聖賢書,學做聖賢,萬不可和他們攪到一起。寧身敗,不名裂。”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多年來徐階也是知行合一。不過,張居正突然想到徐階搞嚴嵩的事。坊間早有傳言,徐階能搞掉嚴嵩,就是收買了朱厚熜身邊的道士。在他看來,那群裝神弄鬼的道士和太監沒有區別。可他終究沒有說,他隱約地預感到,徐階也許會敗在這上麵。

徐階不想和太監結交,一是出於道德觀念,二是緣於自信。他堅信自己還有力量讓朱載垕回歸正途。

其實,朱載垕自繼位後就從未在正途上。朱載垕對徐階態度的轉變,引起了言官們的注意,或者說是徐階讓他們有了注意力。他們開始向朱載垕發動進攻,正如一年前向高拱和郭樸發動的進攻一樣,排山倒海,鋪天蓋地,神鬼皆驚。

朱載垕在那三位太監的指引下,對那些上疏置之不理,反而以守為攻。1568年六月,朱載垕宣布要去北京四大郊野公園的南海子狩獵。言官們群轟,徐階也上疏懇請朱載垕收回聖命。朱載垕不理,毅然決然地去了南海子。對徐階而言,這是個重大打擊。徐階對張居正唉聲歎氣,張居正突然之間發現徐老師蒼老了,像是秋季的幹荷葉,色蒼蒼,已耐不住風霜。徐階本來就不年輕,1568年時,他已六十六歲。多年的彈簧生涯,被壓,反彈,複位,再被壓,再反彈……他的精力已用盡,好運氣也已用完。

不知是試探還是真心,徐階在一個月後朱載垕回到紫禁城時,提出辭職。

朱載垕眼前一亮,對三位太監夥伴說:“看啊,徐階動搖了。”

三位太監在心裏先誇獎朱載垕口齒伶俐了,然後說:“他這種人早去早好,就沒有人煩您了。”

朱載垕用他偉大的頭腦想了一會兒,搖頭說:“不,不行。徐老頭德高望重,我就這樣批準,那群言官……”一提到令人生畏的言官,朱載垕的口吃又犯了,“肯……肯定會……咬。”

他的確有點小見識,徐階的辭職信才上,言官們就上疏請朱載垕挽留。朱載垕隻好挽留,他說:“家有老,是個寶。沒有了徐閣老,那可如何是好。”

徐階對張居正苦笑道:“皇上不是真心啊。”

張居正早看出來了,他希望徐階到此為止。可不知為什麼,幾天後,徐階又上了一道辭職信。言官們又請朱載垕挽留,朱載垕隻好挽留。

這種招數,用一次是奇技,用兩次是辦法,用三次就成了餿主意。徐階再用第三次,言官們隨後跟上。朱載垕惱了:“這……他……”

孟衝對出下麵的話:“把您當小孩子耍啊!”

陳洪適時跟上:“徐階真是個狡猾多端的家夥。坊間傳說,高拱就是被他活生生轟走的。您的講師高拱多好的一個人啊,也容不進他的眼。”

滕祥在孟衝背後扯開公鴨嗓子:“皇上您不知道,徐階對我們幾個那是死活看不上。我們可是您身邊的人,他都那種態度,對您,鬼知道他心裏想什麼呢!”

朱載垕被撩撥得激動起來,但他是個寬厚的君主,馬上又冷靜了。他說:“這……這事不好辦,徐……徐階……”

他看著陳洪,示意陳洪替他說。陳洪果然是他肚裏的蛔蟲:“俺們知道您的意思,徐階在政府威望甚高,就這樣允許他辭職,恐怕引起眾怒。那咱們就等著,俺們就不相信徐階是菩薩轉世,眾生都被他普度了,沒有仇人。”

徐階當然有仇人,政治家沒有仇人,就不是優秀的政治家。徐階的仇人其實多如牛毛,高拱雖然去職,根基還在,楊博就是一塊陣地,隻因為徐階實力太強,這個倒徐陣地不輕易開槍而已。徐階的三次請辭,朱載垕的態度轉變,讓倒徐陣地的人看到光明。一個叫張齊的言官義無反顧地躥上陣地,舉起了倒徐的大旗。

如果不是彈劾徐階,張齊不會留下名字。可見和大人物扯上關係,無論是拍馬屁還是揮拳頭,都有巨大收益。當然,張齊不是愣頭青,或者說,他背後的主謀不是一般人物,因為彈劾徐階的奏章刀刀見血,招招致命。

張齊彈劾徐階三件事:“第一,朱厚熜在位時,大興土木和搞龐大的道教儀式,徐階鼎力讚成,可朱厚熜一死,徐階卻草擬遺詔,曆數其罪過,這是不忠。第二,徐階和嚴嵩共事十五年,甚至還締結聯姻,嚴嵩做了那麼多壞事,徐階無一言勸告,也無一次彈劾。而嚴嵩一敗,徐階上躥下跳,把嚴嵩搞得狼狽不堪,這是不義不信。第三,1567年九月,俺答汗兵團兵臨灤河,情況危急萬分,皇上您親自選將調兵,要內閣製訂作戰計劃,可當您問徐階作戰計劃時,徐階像個悶葫蘆,一個屁都沒放出來,這是無能。徐階不忠不義不信,喪失道德,無能,不配擔任首輔。”

三件事完畢,張齊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撒手鐧:“徐階擅作威福,天下唯知有階,不知有陛下。”

真是狠!

但張居正認為,張齊說的都是事實。尤其是第三件事,當時徐階的確沒把心思用在這上麵,幾乎對軍國大政漠然。這也有原因,1567年整個一年,徐階在清除朱厚熜時代的弊政,幾個月後又和高拱鬥,再和郭樸鬥。1568年,他又調轉槍頭對準皇上的私生活,哪裏有時間管理軍國大政?

張齊的彈劾書一上,朱載垕跳了起來,他的三個太監夥伴也跳了起來。這就叫蒼天有眼,水落石出。

徐階慌忙上疏辯駁。他先辯駁第三件事:“閣臣的職責是票擬,軍事是兵部的事,所以我沒有責任。”再辯第一件事,“我擬先皇遺詔,是代先皇言,以成其美。”最後辯第二件,“嚴嵩敗亡和我無關,那是先帝、三法司的主張和明斷,我後來攻擊他,是大義滅親,以國家為重。”

說得是很有道理,可朱載垕心裏早已下定決心,任憑你辯出花來,我也是塊石頭。

言官們集體沉默,因為張齊的彈劾書太有殺傷力,他們找不到反攻的切入點。徐階無可奈何,上辭職信,朱載垕立即批準。

十七年大學士,七年首輔,十五年隱忍,搞掉腐蝕江山的怪物嚴嵩,刷新朱厚熜弊政的徐閣老徐階,黯然離場。

和高拱離開北京前截然不同,徐階情緒平靜,心情還不錯。他對張居正說:“我走得無牽無掛,知道為什麼嗎?”

張居正大概知道,但他不說。徐階就說:“因為我培養了你,我不會看錯,你有肩負重任的能力。將來的世界是你的,國家大事也是你的。你不要辜負我多年來的精心栽培。”

張居正流下眼淚說:“我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徐階又說:“將國家大事托付有能力的人,是政治家最大的快事。但你不但是我的接班人,還是我的知己,將家事托付給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張居正當然知道徐階的意思,徐老師的三個兒子全是渾蛋,徐家在鬆江是超級土豪,無盡的繁華,無盡的奢侈,當然還有無人不知的貪贓枉法。這一切,徐階都托付給張居正。張居正要徐階不必擔心,他會竭盡所能保護徐家,保護徐老師的名聲。

徐階很欣慰,他知道張居正能做到這點,他也知道,張居正可能會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無論是在國事上,還是在他的家事上!

隱晦的複仇

沒有了徐階的內閣,溫情脈脈。

李春芳是老好人,陳以勤少說也少做,張居正厭惡爭鬥,而且少了徐階和高拱這兩位政治大佬後,也沒了爭鬥。張居正覺得光明來了,徐階才走了不到一個月,張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陳六事疏》。

這是他多年後改革的政治綱領,共有六條。第一條到第四條論政本,他希望朱載垕有主張,有決斷,一切行為知行合一,一切政策要貫徹到底,有始有終,一切空乏議論要堅決製止。顯然,張居正希望朱載垕能獨裁。第五、六兩條是論當時國家當務之急:財政和軍事。

沮喪的是,《陳六事疏》和他當年《論時政疏》的命運差不多,朱載垕給的回複漫不經心:你的奏章,都深切時務,謀國忠懇,發給各部門。

有些話說了等於沒說,朱載垕的批示就是這類話。內閣在李春芳的領導下毫無生氣,沒有氣魄。皇帝不發話,李春芳就什麼都不做。以張居正的眼光來看,無論是李春芳還是陳以勤,都沾沾自喜於雍容進退。內閣死水一潭,就不可能指望各個部門一起提振,有為奮發。加上多年來的紀綱頹墜,法度鬆弛,空話廢話漫天飛舞,在庸人眼中,整個政府已毫無希望了。

但張居正不是庸人,《陳六事疏》雖未引起巨響,卻絲毫沒有動搖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責任感。他在內閣找不到同道,就去兵部、吏部,和他們促膝長談。有識之士漸漸注意到了張居正腔子裏的熊熊烈火,正在向外燃燒,他們歡欣鼓舞,主動向張居正袒露積鬱多年的胸懷,恢複了消逝多年的身為臣子本該有的使命感。

還有人注意到,張居正不但才幹卓絕,而且有出類拔萃的政治頭腦,比如他和朱載垕身邊的幾個太監的關係就處理得不錯,再比如,他和恩師徐階的對頭高拱的戰友、吏部尚書楊博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李春芳同時問陳以勤和張居正:“如何?”

陳以勤自徐階走後,身體健如牛犢,不感冒不發燒也不上火,開口道:“簡單,派人去調查一下,真相即可大白。”

李春芳注目張居正。張居正慢悠悠地說:“這件事我還是避嫌為好。”

陳以勤點頭:“是。”

李春芳沉默了一會兒,以商量的口吻對二人說:“那就這樣辦吧。”

朱載垕命令內閣擬個處理意見,李春芳不敢,他對陳以勤和張居正說:“這是皇家的事,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看,咱們還是把郜光先的指控書抄一遍,交給皇上,讓皇上自己定奪吧。”

陳以勤說:“就這麼辦吧。”

但誰來辦?李春芳和陳以勤都看向張居正,張居正當仁不讓,他說:“這是最低級的錄入工作,哪敢勞煩兩位閣老?還是我來吧。”

張居正深思熟慮後,把郜光先的彈劾內容一字不動,隻是把順序顛倒:“違製娶娼,冒充世子”提到了第一條。

一天後,內閣將調查遼王報告書呈給朱載垕,朱載垕看到第一條,就氣得磕巴起來,下令撤銷遼王的爵位,將其軟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