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的質問
高拱最先挑起事端。在他看來,這不是事端,而是匡扶正義。
張居正入內閣幾天後,徐階召開內閣會議。還未等他把開場白念完,高拱就站了起來,大聲吼道:“按慣例,先皇遺詔必須由內閣大學士們草擬,你為何擅自做主?”
徐階想不到高拱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單刀直入,一時竟愣在那裏。張居正急忙站起來為徐階解圍,可高拱卻指著他的鼻子訓斥道:“你先坐下,那時內閣還沒有你呢!”
張居正也和徐階一樣,愣在原地。他想不到高拱囂張跋扈到如此境地,這和他從前認識的那個好兄弟判若兩人。高拱見自己一出招,就奏此奇效,不禁樂不可支。他像潑婦一樣,看著徐階,唾沫橫飛:“你說,你說啊!”
徐階不是不想說,隻是這種場合他不適合說下麵的話,下麵的話隻有高拱的兄弟、內閣排名最末的張居正來說才適合。
張居正說:“當時草擬先皇遺詔時,四處找您,您不在啊。”
這是假話,卻能一針見血地暗示高拱經常逃班。高拱果然被噎住,可他的急智是無窮的,側身一指李春芳:“難道李閣老也不在?”又一指郭樸:“郭閣老從不遲到早退。”再指陳以勤:“陳閣老也不在?”
李春芳急忙擺手:“高閣老,我那天的確不在,我想想,我去哪裏了……”
郭樸冷著臉,看向徐階。
陳以勤把頭轉向一邊,想著晚上回家吃什麼。
徐階的涵養不是說說的,換作任何一個首輔,此時非暴跳如雷,和高拱拚命不可。但他是徐階,是個彈簧,高拱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他卻隻是抵抗。當高拱發完這些質問後,他的力量已集聚完成,反擊道:“我請問,這遺詔如何?”
高拱發出攻擊時,就準備徐階的反擊,他自認為徐階的反擊隻有兩種,一是解釋,二是用憤怒當盾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徐階還有第三種反擊方式,所以當徐階問他時,他竟然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他問。
徐階又把話重複了一遍,語氣加重:“我擬就的先皇遺詔如何?”
高拱氣餒,但他是個君子,不會耍無賴,隻好承認:“當然好,可你……”
徐階用手勢製止了他:“既然你認可遺詔,那說明你的良知和我的良知一樣,諸位都是為江山社稷,為新皇著想。此時爭執這種事,你不覺得有失體統嗎?”
高拱啞口無言,徐階的話無懈可擊。此時稍有良知的人都明白,應該盡心竭力於國事,而不是在這裏爭麵子、爭尊嚴。
他想到這裏,慢慢地坐下去。徐階用臉色表示滿意。但張居正卻從高拱的臉上看到了仇恨,高拱隻是口服心卻不服。他知道,高拱有仇必報,而且意誌堅決,絕不動搖。徐階的命運在高拱坐下握緊拳頭時,就已注定。
高拱中了迫擊炮
高拱千方百計設計戰場,要和徐階決戰。1567年三月,機會來了。按慣例,明帝國政府每隔六年要對五品以下的京官來次大考核,是謂京察。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和都察院長官。當時的吏部尚書是山西人楊博,高拱的同鄉,和高拱私交甚好。京察結果出來後,大家大感異常,凡是被判定不合格的官員都是南方人,沒有一個被廢黜的官員是山西人。
張居正敏銳地注意到,被廢黜的各部的言官,和徐階都有關係。這說明此次京察中有個人意誌。徐階不是傻子,也注意到了,但他什麼都沒說。幾天後,那個活躍的吏部言官胡應嘉突然向楊博開炮,指控他京察腐敗,挾私憤,包庇鄉裏,打擊異己。
張居正又敏銳地注意到,胡應嘉這匹徐階的頭馬這次玩得不靠譜。因為胡應嘉是吏部的言官,按慣例,吏部京察完畢後,要和本部的言官們商量審核結果,並且要表示同意,吏部尚書才能頒布京察結果。也就是說,楊博頒布京察結果時,胡應嘉是同意的。既然之前同意,現在又跳出來說不同意,這是自相矛盾,必定居心叵測。
皇帝朱載垕資質平常,卻也看出了其中的矛盾,於是下令內閣商量處罰胡應嘉。
徐階召開內閣會議,高拱先發言:“應該將胡應嘉革職為民!”
郭樸是高拱的同鄉,對徐階草擬朱厚熜遺詔不找他,也極不滿意,此時呼應戰友高拱,毅然地說:“胡應嘉前後不一,毫無良知,無人臣品格,應該革職。”
徐階看了郭樸,郭樸臉色微紅,卻不敢去看徐階的眼。徐階又去看高拱,高拱直視著他,眼裏要冒火。徐階隻好去看張居正,高拱隨著徐階的視線也去看張居正。
張居正此時不能不表態,而且發自良知:“胡應嘉出爾反爾,理應受懲罰。但革職為民,似乎有點重。”
高拱身子猛地動了下:“這也算重嗎?如果不是當今聖上仁慈,胡應嘉有一百個腦袋都搬家了。”
徐階問李春芳,李春芳急忙說:“您做主就是。”又問陳以勤,陳以勤突然像對什麼東西過敏,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向徐階擺手,示意自己說不了話。
徐階沒奈何,隻得點了點頭,胡應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著被革職了。
如此輕易就幹掉了徐階的頭馬,高拱有點飄飄然,但他自喜得太早。胡應嘉被革職的消息一傳出,言官們就如爆發的火山,驚天動地起來。
號稱“劾神”的歐陽一敬先上,他彈劾高拱奸險橫惡,是北宋奸賊蔡京轉世。他表示,高拱要想處置胡應嘉,就先把他搞死,否則他必糾纏如毒蛇。高拱氣得死去活來,他對張居正說:“歐陽一敬這孫子就靠彈劾別人活著!從他進政府當言官以來,被他彈劾的人車載鬥量,但有幾個是真如他所指責的那樣?他居然說我是蔡京,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我要和他死磕!”
張居正勸告他:“言官們滿嘴跑火車,你何必和他們一般見識。你越是反擊,他們越來勁,最好的辦法是以靜製動。”他又把徐階經常引用的陽明學思想抖摟給高拱,“麵對別人的誹謗非但別動氣,還要將其當成磨石,砥礪自己的性情,磨煉自己的心智。”
高拱失聲道:“太嶽啊,他誹謗攻擊的不是你,你當然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天下任何事都這樣,不發生在自己身上,當然可以說風涼話。我不把歐陽一敬搞掉,誓不為人!”
高拱這樣憤憤不平,是因為他腦海裏有這樣一個揮之不去的清晰畫麵:歐陽一敬的身後站著個小矮人,這個小矮人自然而然是徐階。
他心直口快地把這幅畫麵說給張居正聽。張居正把頭搖得如撥浪鼓:“徐閣老絕不可能。”
張居正認為高拱想多了,高拱卻認定就是徐階所為。他有證據:任何內閣首輔都不喜歡能力強的夥伴,他高拱能力強,徐階自然不會喜歡他。
他毫不理會張居正的苦勸,上疏反駁歐陽一敬的指控。這一反駁不要緊,就像是在空曠之地拉了一堆屎,無數的蒼蠅飛了過來。
禮部言官辛自修和都察院禦史陳聯芳聯合上疏彈劾高拱沒有宰相度量,另一位禦史郝傑也彈劾高拱非但毫無宰相氣量,就是做五品以下的官員也不夠格。
這些言官也並非信口胡說,高拱在內閣盛氣淩人,外間早有風傳。
張居正發現事態越來越嚴重,去請徐階想辦法。徐階搖頭說:“言官們要說話,我不能堵他們的嘴啊。”張居正小心地提醒徐階:“高拱已注意到攻擊他的言官要麼是您提拔上來的,要麼就是您的門生、同鄉。”
徐階看向張居正:“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急忙回答:“縱然老師沒有幕後指使,可高拱會多想。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言官們如果真的鬧得太不像話,對內閣和您的聲譽也有影響啊。”
徐階考慮了一會兒,去找高拱商議。高拱被言官們攻擊得心煩意亂,隻好同意徐階的意見,將胡應嘉調到福建建寧擔任推官(司法官員)。張居正看得很清楚,徐階終於用言官的力量讓高拱屈服,這是巧妙的政治手腕。高拱大概也清楚,隻是他當時已泥菩薩過河,唯有屈服。
可讓徐階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胡應嘉去福建建寧的聖旨才下,歐陽一敬如脫韁的野馬,不受控製地再度衝出,又彈劾高拱“威製朝紳,專柄擅國,應該去職”。
高拱氣得死去活來,親自出麵和歐陽一敬辯論。歐陽一敬是彈劾別人的高手,嘴皮子和筆杆子同樣厲害。高拱被批得體無完膚,熱血湧到頭上,險些腦出血。一氣之下,他居然上疏辭職。朱載垕挽留他說:“你的人品我知道,不要僅僅因為人言就求退。”
大學士和言官答辯,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結果當然由首輔徐階來判,徐階的辦法很不高明:一麵撫慰高拱,一麵斥責歐陽一敬。歐陽一敬奇跡般地閉嘴了。高拱當即斷定,這是徐階在搞鬼,徐階這孫子和歐陽一敬在演戲,一個扮紅臉,一個扮黑臉。
他逼宮徐階,這群言官肆無忌憚地攻擊大學士,按傳統應受廷杖!
這的確是傳統,朱厚熜在位時,言官隻要對大學士吐口水,懲罰必然是廷杖。於是在朱厚熜時代,先聽到言官們嘰裏呱啦,接著就能聽到言官們哎喲哎喲。但這傳統是糟粕,不能繼承。可如果不繼承這一傳統,高拱又絕不會善罷甘休。
徐階有生以來第一次陷入猶豫的旋渦。張居正建議:“言官們的嘴的確太碎,不集體懲處,也應殺雞儆猴。”
徐階有點惱火地問:“誰是雞?”
張居正回答:“歐陽一敬是言官裏的標杆,可當雞。”
徐階沉思一會兒,才語重心長地對張居正說:“言官雖位卑但言不輕,他們是君王的耳目、臣子的警示牌,他們的職責就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因為說話而受到懲處,那我不是在堵塞言路嗎?”
張居正也沉思,慢慢開口道:“學生對老師的話持保留意見。言官係統固然有優點,但也有缺點,大驚小怪,吠影吠聲,常圖虛名而危言聳聽。而且……”
他看了眼徐階,發現徐階的臉色正在變化,但他還是決定說完:“而且,他們很容易被人利用,幹擾政事的推行。”
徐階吃了一驚,想不到張居正對言官如此厭惡,更想不到張居正看到了此次事件的背後。然而這名最得意學生的話,最近一段時間,他好像聽得越來越不順耳。他站起來,下定了決心說:“我不能因為一個高拱而得罪全體言官。況且,”徐階說,“我覺得冷處理,這件事就完了。”
沒完!高拱得知徐階放過言官後,像炮仗似的爆起來。他叫囂道:“你徐階有言官,我老高也不是光杆司令!”
高拱被迫離去
高拱在政府這麼多年,當然不是光杆司令,當然有自己的言官,他的言官頭馬是禦史齊康。齊康得了高拱的命令,昂首挺胸,像要赴死一樣,對歐陽一敬發起進攻。
歐陽一敬每年都打雁,當然不可能被齊康這隻小麻雀啄了眼。齊康的奏章才上一天,歐陽一敬馬上回敬,彈劾齊康結黨,是高黨。齊康調動人手,圍攻歐陽一敬。遺憾的是,他的人手太少,歐陽一敬振臂一呼,大批北京言官都站出來,向齊康進攻。齊康本來要圍殲歐陽一敬,想不到卻被反包圍。
事態已成燎原,張居正心急火燎。他痛心疾首,剛剛組建起的內閣眼看著就要分崩離析。新的政治曙光還未照臨人間,就被烏雲遮蔽,這是一個有責任心的政治家最不願看到的事。他特別希望皇上朱載垕能站出來平息這場戰爭,可朱載垕自登基後就萬事不理,龜縮在後宮和美女共享良辰美景。
張居正前思後想,高度的責任感讓他不能作壁上觀。他去找高拱,勸他放下已彈盡糧絕的陣地。高拱自和徐階開戰以來,至少老了一千歲,整個人蜷縮在椅子裏,兩眼無神,唉聲歎氣。他對張居正說知心話:“我想不到徐老頭的勢力如此龐大,想不到他如此奸詐,我老高恐怕要不久於人世。”
張居正笑了:“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因為你好勝心太重,所以把成敗看得重,於是把這件事本身看得太重。徐老師當初引你入閣,是看重你的才華,隻要你現在向他示好——當然,你肯定幹不了這種事——隻要你不再發動進攻,這件事就算完了。”
高拱瞪起空洞的雙眼,張居正敏銳地注意到有亮光射出,隨即又消失。他又唉聲歎氣,突然就像瘋驢一樣咆哮起來:“徐階,我老高和你不共戴天!”
這是賭徒失敗後裝門麵的話,張居正明白,高拱已經投降。他急忙去找徐階,把高拱的意思傳達給徐階。徐階很滿意,他終於教訓了這個桀驁不馴的山西佬,於是說:“我早說了,隻要大家安靜點,這件事就算完了。”
沒完!就當徐階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勝利時,出乎他的意料,南京的言官群悄無聲息地爬上了打高拱的擂台。明帝國有兩個首都,北京和南京,南京隻是北京的複製,所以政治中心永遠在北京,北京有什麼事,南京方麵也會積極響應。但兩地相隔很遠,所以北京方麵發生的事要結束了,南京方麵的熱度才起來。徐階隻是保證了北京言官們不再鬧事,忽略了還有南京言官。
前麵講過,京察是由北京吏部和都察院聯合主持,非吏部的言官們如果對京察結果有意見,可以提出“拾遺”。南京方麵的言官抓住這個規定,開始攻擊:楊博和高拱勾結,打壓異己,此次京察不具權威。楊博隻是個引子,南京言官們真正要攻擊的是高拱,因為他們注意到,皇上對高拱一味地徇私。高拱再次被推上前台,接受狠毒的批鬥洗禮。
徐階始料不及,高拱怒發衝冠。按張居正的意見,兩人此時應該聯手,共同對付南京的言官群。可是,高拱的脾性做不到這點,他沒有這個肚量。他不但沒有這個肚量,反而決定和徐階來個魚死網破,即使不能抱著徐階死,也要在死之前把徐階搞臭。
有一天,內閣大學士們在聚餐(會食),大家還未動筷,高拱突然就向徐階發難道:“老高我最近常常吃不香、睡不好,即使僥幸睡著,卻是噩夢連連,搞得我現在睡覺要懷抱寶劍。有一天晚上我按劍而起,回想皇上登基以來這幾個月間您的所作所為,真要氣炸了肺。先帝在時,您搜腸刮肚寫下無數文學作品(青詞),堅定無畏地邀寵獻媚;先帝一走,您就翻臉無情,擬定遺詔廢了齋醮。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不都是您手舞足蹈支持的嗎?”
徐階微笑,不說話。
高拱又狠狠地說:“現在,您又廣結言路,非要驅逐當今聖上的老師我,您就不怕遭報應嗎!”
徐階緩緩地收起笑容,沉吟許久,才慢吞吞地說道:“你這樣講話,真是不好。你說我廣結言路,可是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人人一張嘴,哪能那麼好操縱?有言官攻擊你,你就說是我指使,那我請問,齊康攻擊歐陽一敬,誰指使的齊康?”
高拱被徐階這段話噎得張大了嘴巴,好像是有人往他嘴裏塞了個西紅柿。
徐階看了看他,又掃了一眼其他大學士,再看回高拱:“高公啊,遺詔的事,當初我問你如何,你也是默認好的。況且,這份遺詔是為了先帝的身後聲譽,身為臣子,為主子正名是分內之事。你談到我曾經寫青詞諂媚先帝,這確實是我有錯,那麼你呢?”
高拱心虛地大聲道:“我怎麼了?”
徐階冷笑:“你在禮部時,先帝有一天曾拿著封密函問我:‘高拱上疏,希望為齋醮事宜效勞,你覺得如何?’這封信函很貴重,所以我珍藏至今,如果大家有興趣,明天我拿出來給大家欣賞欣賞?”
高拱立即如落敗的公雞,垂頭喪氣。李春芳急忙打圓場:“菜都涼了。”
誰還有心情吃飯,最沒有心情的就是高拱。他起身,拂袖而去。
張居正追出去,許久才回。徐階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張居正輕輕地歎了口氣,他以為徐老師會問他問題,想不到,徐階什麼都沒問。
一天後,高拱上疏請辭。朱載垕勸慰一番,不予批準。
南京的言官們並未因為高拱請辭而停止攻擊,反而變本加厲。高拱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上疏請辭。朱載垕不同意,高拱就撒嬌一樣地兩天一道上疏請辭。他在最後一道上疏中說:“自己已病重,如果再工作下去,非殉職不可。”
朱載垕大驚,問身邊的人:“高先生真的病重嗎?”
身邊的人剛和徐階見過麵,說:“的確很重。”
朱載垕可惜地說:“那就讓他回家養病吧,唉。”
1567年五月二十三,高拱終於得到朱載垕的辭職批準,他流下複雜的淚水,叩謝皇恩。幾天後,高拱離開京城,回了老家。
高拱離開前,張居正先去找徐階,請徐階挽留高拱。
徐階攤開雙手,委屈地說:“北京言官我擺平了,可讓高拱離開的是南京言官,我也沒有辦法啊。”
張居正已經搞不清徐老師說的真話還是假話。他去見高拱,為高拱送行,這是他第一次為高拱送行,但不是最後一次。
高拱如同正卷鋪蓋回老家的落第舉子,麵容憔悴,床邊真就放著一把寶劍,看來他說自己總做噩夢,非抱寶劍才能睡著是真的。張居正安慰他,可無論多麼貼心的話都融化不了高拱心中的仇恨,更撫慰不了高拱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