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載垕命人先說了大致情況,然後點頭示意開始。
辯論雙方進入鬥場,定國公徐文璧和吏部右侍郎張四維肯定封貢互市,附和者有二十人,能有這麼多的附和者,全是高拱和張居正私下活動的結果。
反對者有十七人,尤以戶部尚書張守直最為激烈,張守直搖頭晃腦說:“韃靼並非草原上的唯一部落,他俺答汗能代表整個草原嗎?如果封了他爵位,讓他入貢,別的部落仍不安寧,我們豈不是白費勁?爵位乃國之利器,不可輕易授人,倘若封了他爵位,讓他入貢,你們內閣可以保證有一百年和平嗎?”
這不是辯論的態度,而是抬杠。高拱冷笑道:“我們又不能未卜先知。”
張居正站出來補充高拱的話:“先皇在世,俺答汗屢屢攻擊邊防,甚至還兵臨京城,有一年平安無事嗎?百姓處於生死邊緣,國土淪於賊寇的鐵蹄之下,可有一年平安無事?我們不能保證百年之事,俺答汗也不能,您能嗎?”
張守直一直晃蕩的腦袋總算靜止,滿臉通紅,不再言語。
反對派中沒有人再出來。張居正和高拱對視,嘴角不易察覺地一笑,他們勝利了。
如果事情這麼簡單,它肯定不是發生在大明帝國政府裏。工部尚書朱衡慢吞吞地挪出來,說:“我同意封貢,但互市有風險,我堅決不同意。”
禦史葉夢熊跳出來,附和道:“先皇在世時,仇鸞不敢同俺答汗開戰,主張開馬市,拿最上乘的絲綢和大米換來的隻是劣馬。今天王崇古總督又要開馬市,難道覺得帝國又缺劣馬了嗎?”
反對派們哄堂大笑,故意把笑聲抬得很高,拉得很長,好爭回點麵子。
張居正討厭言官們的油腔滑調,有事說事,拿這麼嚴肅的事開玩笑,簡直該讓他們變成啞巴。
葉夢熊這番話給反對派們一個錯覺,他們以為柳暗花明,反敗為勝了,所以都紛紛發言。有個叫饒仁侃的禦史一麵從群臣行列中走出,一麵高聲說:“當年先皇英明果斷,取消馬市,並嚴令再言馬市者斬,王總督難道是想以身試法嗎?”
反對派們正要以第二次哄堂大笑給饒仁侃喝彩助威,隻聽高拱一聲大喝:“你們這群蠢材!先皇取消馬市,是因為仇鸞榆木腦袋,辦事不力。因人廢言,這是豬才做的事!”
反對派們嗡嗡起來,高拱向群臣中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站出來,高聲叫道:“在下認為,封貢、互市是一體的,而且有四大好處。”
張居正循聲而望,正是高拱的得意門生、吏部言官胡嘉,他不由得向此人投去感激的一瞥。胡嘉所謂的四大好處,也正是張居正和他的同誌們都意識到的。封貢互市,俺答汗可停止戰爭,邊民可享太平;諸邊有數年之太平,可乘機積蓄力量,俺答汗如果背盟,打就是了;邊境漢蒙居民交錯,民間貿易往來,可用中國文化滲透蒙古,做到不戰而屈人;我天朝大國,胸懷如江海,允許蠻族來降,這就在宇宙做了個好廣告啊。
反對派們不嗡嗡了,張居正好不容易享受了一會兒寧靜。這種寧靜,他最喜歡享受。高拱站出來說:“我看情況已明朗,皇上可做定奪了。”
朱載垕在龍椅上昏昏欲睡,聽了高拱的話,像死囚聽到大赦一樣,歡樂地站起來說:“那按少數服從多數,擬旨準行吧。”
張居正幾個月來的殫精竭慮終於得到回報,他堅持到了勝利。中國曆代王朝,越弱的王朝越有廉價自尊,把和外族的議和當成奇恥大辱。這不是神聖,而是神經。在給方逢時的接任者劉應箕的信中,張居正這樣說道:“所謂講和,是兩敵相持難分高下時,不得已之舉。世界上兩國之間沒有真正的和平,所以講和不是目的,積蓄力量超越對方開戰才是目的。”
張居正深刻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戰勝沒有把握戰勝的對手,最好的武器就是友誼。但對於那些頭腦不清晰又喜歡發熱的人,這個道理他們永遠都不會懂。
再接再厲
俺答汗封貢、互市的決議是定下來了,可定下來是一回事,付諸行動又是另外一回事。廷議的第二天,張居正就給王崇古去信,要他立即撰寫奏章上交朝廷。王崇古沒有拖泥帶水,幾天後就把奏章送進了皇宮。朱載垕也幹脆利落,交由內閣討論擬出意見。
張居正去催李春芳,李春芳正在寫辭職信。他已受不了高拱的雷霆之威,之前寫了無數封。所有人都專注於俺答汗封貢的事,隻有他一門心思撲在撰寫辭職信上。他百無聊賴地對張居正說:“這件事,你和高公商量就是了。”
張居正就去找高拱。高拱有點忙,兵部尚書郭乾因在俺答汗封貢、互市一事上表現奇差,無臉再待下去,提出辭職。高拱正琢磨兵部尚書的人選,無心理會其他事。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膠萊河事件。
明帝國的政治中心在北京,經濟中心卻在江南,每年京城所需的糧食物資都要從南方運來,而南方到北方,唯一的生命線就是大運河。從南到北千裏迢迢,每運送一次糧食,有五分之一消耗在路上。於是有人又提出海運,可由於造船和航運技術的萎靡,也是困難重重。高拱主政後,提議啟用膠萊河以縮短海程。膠萊河從山東高密分兩股流出,一股進黃海,一股進渤海。有人提議在中間鑿新水道,溝通兩股水流。1570年九月,把漢那吉事件剛發生不久,黃河在邳州決口,糧船不能北上,高拱主張開新膠萊河,張居正極力反對。
兩人都是公心,所以爭論得很激烈,由於把漢那吉事件的發生,膠萊河事件才被逼到暗處。等把漢那吉事件解決後,高拱舊事重提,張居正還是反對。高拱隻好說:“我現在一門心思都在膠萊河上,俺答汗封貢、互市的事,你來決定吧。”
這是廢話,連動物世界都知道,高拱在內閣是一指通天,他不開口,任何事都辦不了。張居正並不焦急,焦急解決不了問題,隻會阻礙小宇宙的爆發。他想從朱載垕那裏入手,可他去找朱載垕,看門的說,皇上在睡覺。他一直去找,看門的一直說,皇上一直在睡覺。
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張居正大概想得出。高拱應該不會從中作梗,隻是因為膠萊河事件而采取消極態度,朱載垕的決心向來飄忽不定,可能才是重大原因。而朱載垕最信任的人當然是高拱,張居正又掉頭從高拱身上下手。他上疏朱載垕,請允許胡嘉去山東實地考察膠萊河。
高拱笑了:太嶽就是會來事,推薦我的親信去,這說明他同意了新膠萊河計劃。他向張居正拋個笑臉,說:“走,咱們去見皇上,趕緊把俺答汗封貢、互市的事定下來,這都耽誤好幾天啦。”
在高拱的請求下,朱載垕終於不再睡覺,但對俺答汗封貢的事卻表現得異常冷淡。張居正有點急了,拿出當年成祖永樂皇帝(朱棣)同時封瓦剌三王的曆史,請朱載垕遵循祖製。
朱棣封瓦剌三個部落首領為王的事發生在1409年,在這之後,瓦剌安靜了很多年。朱載垕當然知道這件事,所以慢吞吞地問高拱。高拱說:“皇上在廷議時已經同意,現在隻是實行,趕早不趕晚。”
朱載垕打著哈欠說:“好……好,就擬……旨吧。”
張居正如釋重負,跑回內閣就票擬:詔封俺答汗為順義王,其忠勇絕倫的部下六十人也被授予明帝國的官職。自此,韃靼騎士成了明帝國的貴族和軍官。既然有互市的好處,他們也不必再來搶劫,既然他們又有了新的主人,那就不能和主人動刀動槍,整個帝國北境太平了。
這是多年來很多人想做而不敢做、做不成的事。其實,俺答汗封貢的成功是意外的結果,把漢那吉投降是意外,俺答汗交出趙全是意外,但就在意外中,張居正迅疾地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成就了明帝國的和平,當然也成就了他自己。
一般人看到俺答汗欣喜地撫摸著明帝國賞賜給他的紅蟒袍服,看到韃靼武士們放下刀槍騎馬撒歡,看到和平的曙光在蒼茫的邊境上升起,就以為大功告成了。但張居正沒有,他頭腦冷靜,鄭重其事地寫信給王崇古說了五條:
第一,開市之初,民間肯定不願和蒙古人交易,所以官方必須介入,讓百姓知道有利可圖,漸漸就會自動自發;
第二,蒙古人在以往的開市中喜歡買鐵鍋,那東西在交易時是鍋,到了草原被熔化就成了武器,所以鐵鍋輕易賣不得,他們非要買鍋,就賣給他們廣鍋,廣鍋不能製造武器;
第三,蒙古使者一概不準入朝,也不許入城,隻許他們在邊堡逗留;
第四,政府和蒙古人休戰,有些邊將失去擄掠和建功立業的機會,不免心情低落,產生怨氣,你要加意防備,別讓攪屎棍壞事;
第五,我聽說俺答汗強娶的把漢那吉的老婆是個中原文化愛好者,詳細打探,把報告盡快交給我。
王崇古不明白張居正要這個女人的資料做什麼,但他已形成良好的習慣,張居正說什麼,他就做什麼。經過周密調查,王崇古得到了那個女人的資料。此女子叫克兔哈屯,貌美如花,從小仰慕漢文化,言行舉止,甚至是服裝打扮,都和漢人無二,而且為自己起了個漢人名字“三娘子”。可靠情報是,俺答汗喜歡三娘子,就如喜歡搶劫和喜歡自己的老命一樣。
張居正心裏有了譜,他意識到這個女子將是漢蒙和平的關鍵,拉攏住她,就等於為漢蒙和平上了保險。後來的歲月證明了張居正的判斷,在三娘子有生之年,漢蒙關係始終是和平為主,這緣於她的深明大義,也緣於張居正的苦心孤詣。
“俺答汗封貢”是張居正自進入政壇以來最奪目的一場表演,隻憑這件事,張居正就絕對能進入超一流政治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