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搞徐階
高拱可以忘記父母和君王,可以忘記世界,可以忘記太陽是圓的、自己是男的,卻絕對忘不了徐階。他有仇必報,連睡覺時都對徐階咬牙切齒。在他被徐階驅逐到家鄉無所事事的三年時間裏,徐階就是他活下去的動力。前麵講過,他複出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翻徐階的國家大政,搞得張居正神經緊張了很久,幸好趙貞吉的激烈反抗和把漢那吉事件吸引了高拱的注意力,所以身為徐階得意門生的張居正才安然無恙。
不過張居正知道,這隻是暫時的,他和高拱必會發生對攻。不因其他,僅徐階這個理由就足夠。命中注定,高拱將會搞徐階,否則他就不是高拱;張居正也必保徐階,否則他就不是張居正。
實際上,高拱卷土重來之前,就已有人在搞徐階,這個人就是有著異常天賦品德的海瑞。海瑞腦子裏隻有一根筋,那就是嚴苛的道德。他認為,身為人就要遵守他本分內的道德,否則就不是好人。1569年他巡撫應天,發現所巡視範圍內土地兼並嚴重,土豪過著奢華無度的生活,而百姓隻能吃糠咽菜。他從腦海裏翻出傳統道德“為富不仁,為仁不富”而斷定:一個人富得流油,肯定不是好鳥。
海瑞在應天也搞革命,先革他們的資本。應天各地的大地主們開始倒黴,徐階的鬆江也在海瑞的巡視範圍內,當然也逃不出厄運。海瑞很快就風塵仆仆地找上門來,和徐階聊天。徐階的三個兒子站在老爹身邊助威。海瑞最不怕的就是這個,因為他站在道德製高點,君臨一切。
海瑞開門見山:“徐公,我是來請您退地的,鬆江府的土地都快改姓徐了。”
徐階明白,三個兒子靠著自己的勢力為非作歹,積累下泰山一樣的不義之財。他知道這是非道德的,甚至是犯罪,可他對海瑞的態度很不滿意:“你居然對我如此秉公執法,就不怕遭雷劈?”
他用柔聲細語把海瑞帶到1566年。海瑞看到自己扛著棺材在紫禁城門前跪著,還看到朱厚熜正對著他剛上的奏疏暴跳如雷,並且說:“不要讓他跑了,捉了處死!”海瑞又看到有人告訴朱厚熜:“海瑞沒有跑,而且還是帶著棺材來的,這是一心赴死。”
海瑞在這段回憶中自豪地笑了笑,扛著棺材諍諫君王,古往今來,隻有他海瑞一個人能做到。徐階看到他沾沾自喜地笑,急忙把他拉到另一段回憶中。於是海瑞看到,朱厚熜正下命令殺掉他,但徐階站出來替他求情,朱厚熜給了徐階麵子。那年末,朱厚熜駕崩。海瑞看到自己在牢獄中哭得死去活來,咬著手指,以頭撞牆,獄卒看到他這副忠心,都流下感動的眼淚。
海瑞又看到自己被釋放出獄,聲名鵲起,飛黃騰達……
停!徐階急忙把他拉回來:“不要再回憶下去了,我想讓你記起的就是這段,其他的你自己回家躺床上美滋滋地回憶去吧。”
海瑞立即明白了徐階的用意,這是想讓他報恩。他極度厭惡這種行為:你徐階難道是第一天出來混的,難道不知道我海瑞是什麼樣的人,在道德審判台前,恩情難道是可以交換的?
他滿臉陰雲地對徐階說:“您當年救我是身為內閣首輔的職責,首輔不拯救忠臣,那就是奸賊。而我現在要您退地,也是我的職責。如果我對您家二十四萬畝的土地置若罔聞,我也不是好官,連好人都算不上。”
虎父無犬子,徐階還未開口,長子徐璠陰陽怪氣地說道:“海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啊,連我徐家有多少畝地都查得一清二楚。不過如果不是家父,您這顆會數數的腦袋恐怕早就搬家了吧。”
海瑞猛地站起來,咆哮道:“少廢話,你們現在隻有兩條路:一、退地;二、跟我去大牢!”
徐階的次子問:“你讓我們退地,可有官方條文?”
海瑞又咆哮道:“你們那些地是勞動所得嗎?你們心知肚明!找你們貪贓的證據就像是和尚頭頂找虱子!”
徐階意識到了,海瑞是個油鹽不進的臭石頭,跟他說話純是浪費生命,他擺手示意送客。海瑞走到門口,停下來轉身道:“我還會來的。”
海瑞說到做到,從此每天都來。大門不開,他就拚命地敲;徐階在臥室不出,他就在客廳一坐一天,好像那是他的家。
徐階唉聲歎氣,三個兒子決定為老爹排憂解難,於是寫信給張居正。張居正當時日子也不太好過,高拱雖未回來,可趙貞吉在內閣囂張跋扈。他隻好回信安慰徐家三位少爺:“我抽空給海瑞寫封信,希望能讓他適可而止。你們現在最應做的有兩件事:第一,停止一切生意(徐家在鬆江府有很多官商勾結的生意);第二,用心照顧你們的爹,徐老師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張居正是否給海瑞寫信,史無記載。但在徐家三少爺給張居正去信後,海瑞來徐府的次數明顯減少。1570年春節,海瑞還來給徐階拜年,送上幾斤上好的麵條。海瑞對徐階說:“老人吃麵對腸胃好,但這麵在南方買不到,我是特意托朋友從陝西帶來的。”徐階有些感動,海瑞及時補充說,“我是給了朋友錢的,連運費都算給他了。”
徐階老謀深算,感動之後馬上就是警惕,他雖然知道張居正必會從中周旋,但人盡皆知,海瑞是誰的賬都不買的。果然如此,海瑞正迂回進攻,他慢悠悠地對徐階說:“前幾日賑濟貧民,有個富豪捐了三萬兩白銀,徐公遐邇聞名,可否向貧民施舍點?”
徐階老大不高興,這倒不是他貪錢,他那樣的人到了那樣的年紀對錢財已沒有概念。關鍵是他總感覺處處受海瑞的壓迫,尤其是最近他心情很不好,因為高拱複出了。
但架不住海瑞總來“拜年”,徐階不情不願地拿出了五千兩銀子應付海瑞。海瑞也老大不高興,暗示徐階:“您老別給臉不要臉,高閣老在北京可很關注應天情況啊。”
徐階聽到這句話,渾身發汗,他此時最怕的就是高拱算舊賬。而高拱的確也和海瑞探討過徐階家產的問題,並且告訴海瑞:“你放心地幹,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道德聖人,用你的道德給應天地區一片湛藍的天。”
徐階的五千兩銀子刺激海瑞重啟要徐家退地的行動,他要徐家把二十四萬畝土地全部退還。徐家三少爺再給張居正去信,張居正回信說:“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可否和海瑞談判少退?”接著他話鋒一轉,看似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海瑞不離開應天,這事始終是個麻煩啊。”
這句話開啟了徐家三位少爺的智慧,徐璠動用京城關係網,把一箱箱金銀財寶運到北京。當海瑞在應天緊鑼密鼓地要徐家退地時,徐璠的金錢攻勢立竿見影。
1570年二月,吏部言官戴鳳翔彈劾海瑞,說:“他貪圖個人名利,禍亂法紀,完全不通為官之道。最可惡的是海瑞居然煽動民眾掀起告狀風潮。虧他還自稱道德完人,孔子說訴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居然大肆鼓勵。刁民肆意訟告鄉紳,海瑞無理剝奪他人財產,致使民間有‘種肥田不如告瘦狀’的風聞。”
朱載垕交由內閣討論,李春芳主張將海瑞調離崗位,去南京當閑差,張居正也主張,趙貞吉本來想中立,可一見高拱反對,他立即同意李春芳和張居正的意見。就這樣,海瑞在1570年二月末被調去南京,坐上了冷板凳。臨行前,海瑞對著徐府歎息垂淚,大有出師未捷身先死之意。
實際上,高拱對海瑞搞徐階是沒有任何意見的,但對海瑞在應天境內大搞官員鄉紳,有一肚子腹誹。官員和鄉紳是二位一體,隻有鄉紳有錢培養子弟讀書考取官員,官員在任時維護鄉紳,退休後做鄉紳,這是題中應有之義。海瑞卻像隻進了沙丁魚罐頭的鯰魚,把這個寧靜世界衝得七零八落,沒有一個官員會支持他。
有人問高拱對海瑞的評價,高拱脫口而出:“人是個好人,但不會做事。”
不會做事的海瑞離開了應天,這並不證明徐家太平無事了。相反,對徐階而言,海瑞隻是開胃菜,大餐在後麵,並且馬上就來。
徐家倒黴了
1570年整個一年,高拱陷在和趙貞吉的對攻與俺答汗封貢上,即使這樣,他也分出一部分最精銳的精力關注徐階。海瑞離開應天後,接替他巡撫職務的叫朱大器。高拱給朱大器寫信說:“海瑞在鬆江府搞得的確不太像話,但出發點不錯,對那些倚仗權勢而積累大量非法財富的人,應嚴懲。”
這話說得煙水茫茫,但細看之下,還能看出他到底想說什麼。朱大器是聰明人,也是個不想深陷政治內鬥的人,他對徐階很有好感,所以對高拱的話假裝不知。
張居正也給朱大器寫信說:“海瑞在應天雖一心為民,但手段太剛強。霜雪過後,少加和煦,人即懷春。你在應天好自為之,地方有幸,就是國家之幸。”聰明的朱大器當然明白張居正是在為徐階講情,擔心自己和海瑞一樣,對徐家咬住不放。朱大器回信給張居正說:“本人一直在北方做官,對南方的經濟發展之高歎服不已,一心想學習為政之術。”
這也是煙水茫茫的表態,張居正很欣慰,同時又非常緊張。因為高拱在無法進攻徐階大門的情況下,竟然想從外圍突破,他嚴令親信對鬆江府進京人員嚴加監控,一有關於徐階的蛛絲馬跡,立即報告給他。
高拱的頭馬韓楫勇挑重任,這是守株待兔,可已有事實證明能等到兔子,即使等來撞樹的不是兔子,而是隻狗熊,韓楫也能讓狗熊招認自己是兔子。
1571年初,韓楫終於等來了不知是狗熊還是兔子的人,此人叫孫五。在韓楫嚴刑拷打下,孫五招認說:“我現在居住於湖北漢陽知府衙門,籍貫是鬆江府城東門外孫家園。”
韓楫從他身上搜出多封信件,收信人都是京城中不起眼的小官,隻有一個大官,就是內閣首輔李春芳,寫信人則是湖北漢陽知府孫克弘。韓楫把那幾封信翻來覆去地看,又放進水中想發現機密,忙活了半天,什麼都沒有得到。
可是他已對這個任務厭煩透頂,想盡快脫身,於是想到了栽贓,也就是把這件事和與此毫無關係的事聯係起來。毫無關係的事有兩件,一件是鬆江府人顧紹狀告徐府家仆誆騙、延誤轉運顏料銀,另外一件也是告徐家有違法行徑,原告人是鬆江府人沈元亨。
兩人其實都沒有證據,或者說他們拿不到證據,這就是韓楫為什麼有這兩人的狀子卻不肯輕易出手的原因。現在,有了孫五,他就可以出手了。經過一番絞盡腦汁的編排,一件案子出爐:顧紹和沈元亨得知了徐家的罪惡,跑來京城告狀,徐家派了孫五到京城攔截。即使顧紹和沈元亨沒有證據,但孫五來攔截就已證明徐家確有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