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楫把案件調查報告交給高拱,高拱捏著鼻子看完,搖頭道:“你這狗屁報告八麵漏風,連豬都不信。”韓楫很沮喪,高拱卻問,“孫克弘寫給李春芳的信呢?”

韓楫急忙拿出,這封信他沒有用水去泡,大概是下意識的。高拱看了一遍那封信,臉上露出笑容,說:“意外收獲,李春芳完蛋了。”

第二天,高拱衝進內閣,把韓楫的報告扔到李春芳桌上,誇張地喊起來:“徐公太不像話啦,你們看!”

李春芳雖然是個老好人,但在高拱搞徐階的問題上卻總站在徐階立場說話,這也是高拱想盡快把他驅逐的原因。李春芳拉來張居正,二人看完後,李春芳慢悠悠地說:“高公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吧?”

高拱當然沒把李春芳當成豬,他真正要做的是下一步,把孫克弘寫給李春芳的信扔到桌子上:“您和孫克弘的父親孫承恩關係不一般啊,你當年會試,他是主考官。噢,還有你,太嶽。”

張居正臉色微變,高拱的囂張越來越升級,他的感受越來越不舒服。

李春芳看了信,一笑:“高公,這事和你這份報告有什麼關係?”

高拱一拳砸在桌子上:“當然有關係,孫克弘和徐階是同鄉,又寫信給您,我疑心徐階在暗處活動圖謀不軌。”

李春芳又一笑,這帽子扣的,歎口氣,看著張居正,不陰不陽地說:“太嶽啊,我不把這椅子讓出來,高公就寢食難安啊。”

高拱大怒,要和李春芳打架,張居正急忙拉住高拱。李春芳瀟灑地站起來:“不必你處心積慮,我已辭職多次,隻是皇上不允。我這次效仿海瑞,抬著棺材去辭職。”

李春芳沒有抬著棺材去,但其意已決,一百頭牛都拉不回。他的確厭倦了,厭倦了內閣的爭鬥,厭倦了高拱的嘴臉。1571年五月,朱載垕終於同意李春芳去職,高拱順理成章地坐上了內閣首輔的椅子。

張居正現在和高拱對麵而坐,每當抬眼時,他就會看到高拱射來的犀利的光,像寒冷的箭一樣。此時,他並未想到自己的安危,而是對徐老師牽腸掛肚起來。因為他知道,沒有了李春芳以首輔地位對徐階的維護,高拱可以肆意妄為了。

韓楫的報告在高拱的奔波下,起了點效用,朱載垕同意對徐家展開隱秘調查。高拱第一步就是捉捕徐家在京城中店鋪的夥計,罪名是以經商為幌子,為徐階圖謀不軌東山再起打點、奔走。

高拱明白,這隻是微不足道的外科手術,傷不了徐階,所以決心派一得力幹將到鬆江府,和徐階短兵相接。很快他就在頭腦中搜索出一個叫蔡國熙的名字來。

蔡國熙,河北人,1559年進士,嚴肅內斂,是徐階門生。1567年,徐階將他從戶部調升蘇州知府,其在蘇州政績非凡,名聲在外。

高拱是不是瘋了,找這樣一個人?事實證明他沒瘋,因為蔡國熙和徐家有仇,而且對他那種性格的人來說,是不共戴天之仇。

雙方的仇恨發生在蔡國熙的蘇州知府任上。某次,徐璠派仆人到府衙辦事。這名仆人狗仗人勢,對蔡國熙極為囂張。蔡國熙有強烈的自尊,怒發衝冠,把這名仆人掀翻在地,打個半死。一個多月後,蔡國熙在鬆江上遇到這名活過來的仆人,仆人居然在船上臭罵他,而且還圍住他的船喧鬧不已,直到鬆江知府出來調停,蔡國熙才逃出。

這件事讓蔡國熙顏麵丟盡,他氣急敗壞,請病假回老家。1571年五月末,高拱向他伸出權力之手,升他為蘇州、鬆江兵備副使(蘇州、鬆江軍區副監察官)和蘇州、鬆江按察副使(蘇州、鬆江地區司法副監察長),囑咐他:“你複仇的機會來了,有多大仇都可以報。”

蔡國熙心花怒放,一到鬆江府,就下令說:“凡和徐家有仇者都可以上訴。”徐家本來就不幹淨,這麼多年積攢下無數仇人,於是告狀者把蔡國熙的辦公衙門變成了市場,每天都人來人往。

徐階一家無可奈何,張居正去信給蔡國熙說:“凡事都應該有度,有人牽牛踩了你家白菜,你難不成還要讓人家把一頭牛賠償你嗎?”

蔡國熙不認理,隻認心,因為徐階對他說過“心即理”。他煽動徐家的仇人圍困徐府,從前給徐家送過禮的,現在居然討回,並且還要利息。徐家三位少爺憂傷不已,徐階唉聲歎氣。1571年九月,徐階在門外鬧哄哄的情況下過了大壽。張居正之前來信祝他生日快樂,自稱現在內閣高拱像炸藥,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雖然特別想維護老師的利益,卻噤若寒蟬,望空惆悵。

張居正雖這樣說,但仍然在關鍵時刻鼓起正氣維護徐階。蔡國熙是個辣手人物,先用群眾路線將徐階一家搞臭搞得沒有脾氣,然後突然下令審判徐家三位少爺的不法行徑。徐家三位少爺當然不是好鳥,種種罪證幾乎淹沒了蔡國熙。蔡國熙迅速判案:徐璠、徐老二充軍,徐老三削職為民。至於徐階,蔡國熙想等等,一來是有太多的朝中大人物為他求情;二來,他知道高拱把徐階恨入骨髓,不如把已毫無反抗之力的徐階交給高拱處理,這應該是高拱有生以來收到的最好禮物。

徐階一家老小圍在徐階腳下抱頭痛哭,徐階的心都要碎了,老淚縱橫。他腦子裏隻有兩個人影在來回遊蕩,一個是高拱,另外一個是門生張居正。

他希望高拱能手下留情,但這太有難度,所以他希望張居正能出手相助,無論陰謀還是陽謀。

張居正總算出手了,但不是為徐階,而是為高拱。

張居正拉偏架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不是句空話。就當高拱在內閣不可一世時,有人已準備向他開炮。此人叫殷士儋,山東人,相貌堂堂,人高馬大,講話聲若洪鍾,肚裏也有點貨。殷士儋和張居正是同年,還是朱載垕做準皇帝時的講師。趙貞吉被高拱擠出內閣後,殷士儋看著北京的天邊未收的亂雲,濃妝的彩霞,不禁心潮澎湃。他想,高拱、張居正、陳以勤都曾是朱載垕的講師,他也是,這三人都進了內閣,他也應該進內閣。

他找高拱商議此事,高拱當時已有人選,所以冷淡地拒絕了他。殷士儋氣咻咻地對高拱說:“但有綠楊能係馬,處處有路到長安。”

高拱冷笑,他以為殷士儋在吹牛。但1570年十一月,殷士儋真就仰著腦袋,蹭著地皮走進了內閣。

高拱事後打聽,原來是太監陳洪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高拱不禁歎息:太監這玩意兒的力量真大。陳洪為何要幫殷士儋,史無記載。不過可以猜得出,太監這玩意兒,送點錢和諂媚,就足以讓他們效勞。

殷士儋進內閣後,高拱正在搞李春芳,搞掉李春芳後又開始搞徐階。殷士儋冷眼旁觀,血絲駭人。1571年冬天,高拱正準備提拔他的好友張四維,突然有禦史彈劾了張四維。張四維雖未得到懲罰,但入閣的事就隻好先放一下了。高拱環視眾人,發現殷士儋正在得意揚揚,他當即斷定殷士儋是幕後主使。

目標既已確定,高拱的下一步自然是開炮。他的數名言官紛紛彈劾殷士儋,說他是靠太監進的內閣,這種閹人推薦的人怎麼可以參與國政?殷士儋答辯說:“要我入閣的聖旨是皇上所下,你們這是欺君罔上。”言官們啞口無言,高拱隻好讓他的言官頭馬韓楫上陣。

韓楫上陣之前,先把消息傳了出去。他說他手中已有絕頂武器,可以把殷士儋一錘子砸死,連呻吟的機會都沒有。

殷士儋聽到這話,氣得哇呀怪叫:事情已一目了然,高拱正在搞他。他和陳以勤、趙貞吉、李春芳不同,他是山東人,脾氣暴。

那年春節前夕,內閣大學士們和言官照例舉行座談會——會揖,殷士儋上演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好戲。在人頭攢動中,殷士儋一眼就發現了正唾沫橫飛的韓楫。

他想都不想,就走上去,看準了聲稱要一錘子砸死他的韓楫,不陰不陽地說:“聽說你韓楫對我很不滿意,而且要一錘子把我敲死。這沒有關係,你是言官,彈劾別人是你們分內之事。可我特別可憐你,你怎麼被某個混賬當槍使!”

韓楫想不到殷士儋會如此直白,目瞪口呆,他在腦海裏迅速集結智慧,準備反擊。還未等他反擊,突然一個聲音如雷鳴般傳了過來:“放肆!”

眾人被這聲響雷震得魂不守舍,鴉雀無聲,他們根本不必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因為在現在的朝廷,隻有一人敢這樣大聲說話,這個人當然就是高拱。

張居正就在高拱身邊,看到高拱胡子直抖,滿臉通紅,顯然已被氣了個半死。他不可能不生氣,殷士儋說的某個混賬就是他。

高拱說完這兩個字,已如猛虎下山撲向殷士儋。張居正急忙去拉,想不到高拱歲數不小,步履卻異常輕盈,張居正抓了個空。高拱離殷士儋越來越近,眾人不由自主地給他讓開了一條路,他一麵撲過來,一麵叫嚷著:“成何體統,你殷士儋成何體統?!”

殷士儋此時如果要退縮,那他就不是殷士儋。多日以來,始終有言官彈劾他,豬都知道主謀是高拱,怒氣催他不管不顧,他大踏步迎了上來。兩人像是打擂的武士,在兩道人牆之間,如公牛一樣衝向對方。

殷士儋一麵衝,一麵大罵:“你還敢跟我講體統?!你先驅逐陳閣老,又驅逐趙閣老,再驅逐李閣老,你現在又想驅逐我,無非是想把你的狗張四維拉進內閣!你以為這個內閣是你高拱的嗎?”

高拱開始衝得還很猛烈,這緣於他對權力的迷信。他以為沒人敢和他叫板,他以為自己隻要衝上去,殷士儋肯定跪地求饒或是落荒而逃。想不到,殷士儋居然迎了上來,而且是怒發衝冠,目出眼眶。他又聽到殷士儋和他飆髒話,立即心虛了。畢竟他年紀一大把,真要赤手相搏,他肯定不是殷士儋的對手。所以他的腳步還在向前挪,但內心已退卻,殷士儋已衝上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領,舉起山東大漢特有的拳頭,準備給高拱來一頓老拳。

高拱此時喊“救命”的心都有了。旁邊的言官裏雖有高拱的人,卻不敢上,因為這畢竟是兩個宰相的決鬥,誰敢插手?

殷士儋的胳膊在半空中畫了道優美的弧線,如錘子一樣的拳頭迅猛砸向了高拱。這時,高拱成了釘子。高拱咬牙閉目,等著承受殷士儋這計炮拳。殷士儋把多日來的怒氣全都聚集在拳頭上,這一拳頭下去,高拱非死即傷。他已能聽到高拱頭骨的碎裂聲,他內心已開始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