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眾人聽到了一聲慘叫,所有人都認為高拱一年半載可能都要在家裏養傷了。“畜生!”眾人聽到殷士儋的一聲咒罵,定睛去看他們腦海裏確定的場麵時,全部愕然。
他們看到殷士儋步步後退,看到高拱雙手護著腦袋,幾乎要蹲到地上,他們還看到一人,站在高拱和殷士儋的中間,猶如黃飛鴻打架前的招牌動作,前伸的胳膊微微顫動。這個人,正是張居正。
反應快的人馬上就還原了剛才的情景:殷士儋的拳頭掄向了高拱的腦袋,可就在半路上,張居正的胳膊擋住了他的拳頭,把他震了開去。
殷士儋揉著拳頭,大罵不已。張居正收起了那美妙的動作,去攙扶高拱,回頭又對殷士儋行禮。殷士儋不吃這套,事已至此,他索性抒發一年來胸中不平之氣。他指著張居正的鼻子說:“你呀,豬狗不如!高拱這老家夥搞你恩師,你連個屁都不放一個,還替他出頭!”
言官們噤若寒蟬,他們固然知道殷士儋不是病貓,可不知道他發起威來比老虎可怕十倍。
高拱發現殷士儋的攻擊目標已換了人,馬上覺醒,氣勢又上來了,對著那群言官咆哮起來:“你們這群廢物,把殷士儋這老賊給我彈劾掉!”
殷士儋沒有給高拱複仇的機會,他一回到家就寫了辭職信,也不等皇上同意,就帶著家人離開京城,回山東老家頤養天年去了。
高拱對殷士儋事件心有餘悸,對張居正的“救頭之恩”有些小感動。有一天,高拱看著空曠的內閣隻有他和張居正兩人,不禁升起了一股柔情,說:“政治風雲過後,獨剩你我,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太嶽啊,之前我有做得不對之處,還請你別放在心上。”
外麵巴掌大的雪花紛紛揚揚,整個皇宮沉浸在憂鬱中。張居正看到高拱動了感情,趁機站起來說道:“高公,徐公的事……”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高拱眼神裏的柔情瞬間消逝,代之而起的是一股火,雖然不凶猛,可它畢竟是火。
保住徐階
按常理,1571年張居正的政治智慧絕不會允許他替徐階向高拱當麵求情,但因剛救下高拱的肥頭,高拱又展現了可愛的人性,他以為高拱不會拒絕自己。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拱什麼都沒有說。
在1572年春天海棠花謝後薔薇開時,他感覺到春色毫無趣味。徐家的兩位少爺進了大牢,三少爺正抱著徐階的大腿哭泣,哭得徐階肝腸寸斷。徐家的信一封接著一封寫給張居正,張居正如履薄冰地看信,絞盡腦汁思考保住老師的策略。
有一天,高拱在內閣收到蘇州、鬆江巡禦史的來信。信中說:“事情有點不妙。徐家老大在獄中放出話來說,蔡國熙查徐家,其實是複仇。更不妙的是,徐老大說,蔡國熙幕後有人撐腰,出謀劃策。”
高拱有點坐不住了,蔡國熙也來信說:“他快把徐家連根拔起了。現在徐家就是鬆江府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把他家所有固定資產都給封了,而且把徐家大院嚴加看管,有進無出。不出數日,徐家大院就會長草,成為狐狸老鼠的巢穴。”
高拱這時才感到蔡國熙下手真黑,他有道德水準,當然不想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倘若徐老大的話真傳遍大江南北,人人都能猜出是他高拱所為。
大概是出於直覺,他找來張居正。他對張居正解釋說:“徐階的事從頭至尾,我隻是秉公。你也知道,就如寫文章,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下麵的人執行力有問題,所以才鬧到現在這地步。”
張居正立即給高拱的心思切脈,這就是良知。高拱的良知提醒他,對徐階做得有些過分了。然而他又不能當麵去找徐階說,這不是他的作風。所以他就找了徐階的傳話筒張居正。
高拱找張居正還有個不軌的企圖,就是試探張居正對徐階到底有多忠誠。讓他失望的是,張居正對他的解釋表現得極為淡漠,似乎這件事跟他無關,所以他說不下去了。兩人沉默許久,高拱終於忍不住,以一種請求的口吻向張居正說:“太嶽,你說這事如何收場?”
張居正仍是不說,這緣於他高度的政治智慧。高拱能問出這句話,說明他已準備收場。一個認定自己錯了並準備改正的人,其實已有了改正的方法,何必別人多嘴多舌地去指點?
張居正慢悠悠地說:“高閣老,解鈴還須係鈴人。”
高拱“嘿”了一聲:“太嶽啊,你這城府……”
“這和城府無關,”張居正說,“現在天下人都知道徐公一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是怎麼回事,我始終沒有參與這件事,您現在讓一個門外漢來給您出主意,這真是為難我了。”
高拱滿臉通紅:“太嶽,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在背後搗鬼?”
“千萬別誤會,”張居正慌忙站起來,“您是用人不當,跟您無關,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高拱緩和了情緒,捏緊拳頭,半是解釋半是抱怨:“蔡國熙這蠢材,真是心狠手辣。”
張居正一言不發,嘴角卻掛起了不易察覺的笑。
那次談話一結束,高拱就給蔡國熙寫信,他委婉地說:“徐階畢竟曾是輔臣,有功於國。你把他搞得家破人亡,顏麵頗不好看,還是寬鬆一些為好。”
他擔心蔡國熙搞徐家搞得興奮,紅了眼不能罷手,又去信給蘇州、鬆江政府官員,厚著臉皮解釋說:“世上傳說徐公家的倒黴事是我報複他,我沒有報複之心,蔡國熙辦的案子並非我授意,你們不要看熱鬧,對蔡國熙該勸解勸解,該控製控製。”
蔡國熙得知高拱的這封信後,勃然大怒道:“高拱這老匹夫出賣我,讓我得到抱怨,而自己卻收獲恩情!”
局勢迅速轉變,張居正悄無聲息地出手,指使忠於他的言官上疏請求重審狀告徐家的顧紹。結果顧紹翻供,說自己是誣告。高拱此時隻好撒手,蔡國熙見狀不妙,急忙請朝廷調他出鬆江府,這是高拱巴不得的事。
徐階的晚節總算是保住了。
徐階雖未被高拱整死,但已傷筋動骨。徐階後來給張居正寫信說:“人生得失利害原如夢幻泡影,我現在有幸窺破這句話。所以雖然遭受淩辱,別人無法忍受的,我卻忍受下來,不動如山,隻是頭發全白了。”
雖然很同情徐階的遭遇,但對於徐階的這段話,張居正卻無法苟同。渡過艱難困苦之後,應該是越挫越勇,拉起大旗重新上路,他張居正就不能把得失利害當作夢幻泡影。自他第一天進內閣,就從未想過要放棄政權,他要實現偉大抱負,就絕不能失,隻能得!
但失太易,得卻如登天,尤其是在高拱這座大山前,張居正所受到的壓力如五嶽壓頂。
1572年四月,高拱和張居正坐在內閣中。高拱死盯著張居正,突然問道:“坊間說,你處處維護徐公,是因為收了徐公的三萬兩銀子?”
這是個晴天霹靂!徐階案雖然結束,但高拱已把張居正當成最大威脅,個人友誼在政治麵前,不值一提。聽到高拱這一問,張居正先是震驚,突然就大激動,站起來又是發誓又是痛哭,說不可能有這種事,否則他願受法律製裁。張居正這番戲劇性表現把高拱震住了,他站起來,假惺惺地安慰張居正:“謠言,你別激動,我不信啊。”
張居正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高拱突然又說:“太嶽啊,內閣太冷清了。”
張居正看向高拱,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高拱拿出藥:“我想請高儀入閣。”
張居正知道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他說:“高公說是就是。”
1572年四月末,高儀入閣,這位高拱的同年、禮部尚書為人木訥,性格溫和,據說高拱和高儀私交甚好。張居正意識到,高拱這是找幫手啊。
可有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高拱自殷士儋和徐階事件後,威望大降,部分官員對高拱已有腹誹,漸漸把目光聚焦在張居正身上。
高儀入閣不久,尚寶司(管理玉璽和百官牌符)一把手劉奮庸突然上疏條陳五件事。劉奮庸認為朱載垕已大權旁落,“權奸”蒙蔽皇上,朱載垕應該振奮精神親政。
這當然有所指,高拱怒了。還未等他發泄怒氣,吏部言官曹大埜出奇製勝,彈劾高拱有十件不忠行徑,其中“擅權”“貪汙”最讓高拱怒火中燒。他在內閣咆哮:“誰,到底是誰?!”
高儀用手拄著下巴看著棚頂,張居正沉默不語。高拱把一雙拳頭砸到桌子上:“給我反擊!”
他的言官們分三路披掛上陣:一路猛攻劉奮庸,說他動搖國是;二路猛攻曹大埜受人利用,傾陷元輔;第三路對劉、曹二人同時進攻,說兩人狼狽為奸,誣陷內閣偉大領袖,罪該萬死。
朱載垕有氣無力地坐在龍椅上,暈頭轉向。他最近一直生病,一直難以痊愈,聽著下麵的人辯來論去,腦子裏像進了無數隻蒼蠅。他魂不守舍地問高拱:“你以為如何?”
高拱回答:“應將劉、曹二人逐出朝廷。”
朱載垕點頭說:“好。”
高拱看向張居正,張居正如大理石一樣。
“太嶽啊,我告訴你個秘密,”回內閣後,高拱得意揚揚地對後進來的張居正說,“劉、曹這兩頭豬不自量力,胡說八道。我開始想不明白,後來啊,有人告訴我,劉奮庸是憤憤不平,因為他是皇上做太子時的裕王府官員,大家都升了,隻有他沉淪,所以他抽風似的咬我一口。但曹大埜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張居正看了高拱一眼,輕輕地“哦”了一聲,說:“願聞。”
高拱笑得花枝亂顫:“這小子背後有人指使啊。”
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曹大埜所說的十件事,都屬無中生有。高公高風亮節,人盡皆知,怎麼會貪汙,怎麼會擅權,更怎麼會和江湖騙子(邵方)、內官勾結,奪首輔位呢!”
高拱臉色突變。張居正知道他動了殺機,他知道自己還不是高拱的對手,但他不會像陳以勤那樣被嚇跑,不會像李春芳那樣被趕跑,也不會像殷士儋那樣拂袖離去。因為他是張居正,他“願以身心奉塵刹,不於自身求利益”。對於政治,他隻有爭取,沒有放棄,隻有前進,絕不後退,要死也要死在工作崗位上,輕傷不下火線。
然而,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的堅定決心卻未派上用場。因為1572年五月發生了重大事件,把明帝國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這就是朱載垕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