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首輔張居正(1 / 3)

馮保崛起

張居正與高拱在內閣劍拔弩張時,朱載垕正在後宮幾個妃子身上發憤圖強。自他繼位以來,在女人身上傾盡全力就成了他的人生功課。權力是春藥,吃多了肯定出事。1572年三月,朱載垕就已得病。兩個月後的一天,他強撐著上朝聽政。高拱在下麵唾沫橫飛,突然看到皇上站起,嘴裏絮絮叨叨,走了幾步,嘴角就不安本分地抽動起來,孱弱的身軀向後直挺挺地倒下去,在他身邊的內侍馮保慌忙向前扶住。張居正年輕反應快,也迅疾上前。兩人看著懷裏的朱載垕時,已是臉部變形,眼神遊離。這是典型的中風,一幹太監忙慌將其扶入後宮。

高拱、張居正和高儀在內閣驚慌失措,不知接下來將發生什麼。半個時辰後,內監傳旨內閣大學士到乾清宮。張居正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大事不妙。如果皇上緩過來了,隻需告訴內閣一聲,根本不必要大學士們覲見。帶著有生以來最大的焦慮,張居正和高拱、高儀走進了乾清宮,來到了朱載垕的龍床前。

張居正料想的沒錯,朱載垕是活過來了,可卻如遭了瘟一樣,毫無生氣地斜倚在龍床上。他身邊站著皇後、李貴妃和太子朱翊鈞,還有一表人才、溫文爾雅的太監馮保。馮保整個臉上都是淚,精致而適時地啜泣著。房間裏環繞著他忽低忽高的嗚咽,更增添了沉重感。

朱載垕的死魚眼看著三人,動了動嘴唇,嗚啦了幾句,高拱和張居正、高儀急忙跪下。朱載垕又嗚啦了幾句,三人麵麵相覷。馮保翻譯道:“皇上說,你們三人以後要辛苦些,太子還小,請以後盡心輔佐。江山社稷就靠你們了。”

高拱聽到馮保尖聲細語的翻譯,也顧不得厭惡了,微張大嘴,哇的一聲哭出來。他是發自肺腑,朱載垕是他在人間最尊敬的人。現在,這個賦予了他無限信任和權威的人將離他而去,他如何不傷心?

他一哭,張居正也是悲從中來。朱載垕在位的這六年,放任權力給內閣,雖然他張居正從中並未得到實惠,可比起朱厚熜時代,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時代。畢竟高拱在搞政治鬥爭的同時未忘記治理國事。如今這位給內閣帶來榮光的人就要走了,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清?於是,他也默默地流下了淚。高儀也跟著高拱哭。馮保哽咽著勸三人:“諸位大學士不要哭,這裏不是哭的地方。你們聽旨。”

馮保取出聖旨,念道:“朕嗣統方六年,如今病重,行將不起,有負先帝付托。太子還小,一切付托卿等。要輔助嗣皇,遵守祖製,才是對國家的大功。”

太子朱翊鈞哪裏是“還小”,簡直是“太小”, 1572年時他隻有十歲!高拱三人從乾清宮出來後,高拱號啕:“十歲的太子,怎麼能治天下啊!”

這話並非不敬,而是因高拱深感肩上的擔子重如泰山才出口的。張居正慌忙攙住搖搖晃晃的他,語氣冷靜地說:“高公,小點聲。”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把沉浸在悲傷和絕望中的高拱刺醒,他環顧四周,見除了如樹樁子的哨兵外,空無一人。他歎息,拉起張居正和高儀的手,握緊了,嘴唇因悲痛而發抖:“就靠咱們了!”

張居正堅毅地點了點頭。高儀眼眶發紅,不置可否。三人回到內閣後,各自想著心事。高儀五髒六腑都在顫抖,他自進內閣後就開始生病,是真的病。他本來想過幾天就向皇上請辭的,可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張居正早已從憂傷中逃離,正思考將來:十歲的太子、年輕的皇後和更年輕的小太子母親李貴妃,還有玉麵太監馮保。

高拱也從憂傷中醒來,他也想到了張居正所想到的那些。當他想到馮保時,心上一震。他霍地站起來,像發現了史前怪獸一樣地看著張居正。

“太嶽,為什麼是馮保,孟衝呢?!”

從高拱的思路說,他的這個問題的確是個問題。當時的馮保是內廷最大權力機關“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而孟衝則是掌印太監。這兩個職務表麵上看是並駕齊驅,實際上,秉筆太監替皇上寫完處理意見後,必須要掌印太監蓋皇帝玉璽,沒有玉璽,秉筆太監的一切批示都沒用。也就是說,從黑市地位來看,掌印太監比秉筆太監要高。朱載垕頒布遺詔,掌印太監居然不在!

從張居正的思路來說,高拱這個問題就不是問題。馮保是小太子朱翊鈞的玩伴,朱載垕把小太子交給馮保遠比交給孟衝放心。況且,他自己的遺詔,縱然孟衝不在,還怕孟衝不蓋印嗎?

張居正覺得高拱是小題大做,一驚一乍。大概是多年來政治鬥爭把他搞得太敏感,高拱認為,這是件異常嚴重的事,因為他有難以啟齒的隱情。

這個隱情就發生在三年前。三年前,他靠內監陳洪、孟衝和滕祥卷土重來。他回來時,掌印太監空缺,在朱厚熜時代就已做到秉筆太監的馮保想頂補,可高拱為了報答那幾個閹人,強烈推薦陳洪。馮保就此記了高拱一筆。一年後,陳洪出缺,馮保以為該輪到自己了,可高拱又把孟衝推上來。馮保七竅生煙,孟衝當時是皇家廚房的職員,根本沒有資格做掌印太監。馮保因此和高拱水火不容。

其實從勝任的角度來說,馮保比陳洪、孟衝強了許多倍。馮保能力出色,在朱載垕時代掌管東廠,把東廠治理得井井有條。他還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在太監群中鶴立雞群,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同時,他奉行一定的傳統道德,不像陳洪和孟衝全靠諂媚上位。

高拱也知道馮保對他懷恨在心,可在朱載垕時代,他就是天,便根本沒把馮保放在眼裏。他忽略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古訓,更輕視了馮保複仇的決心。

當他現在終於想到那站在朱載垕身邊,尤其是站在十歲小太子身邊的馮保時,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畢竟是高拱,說把你搞死就絕不會讓你生的高拱。他打點精神,恢複了威嚴。

當第二天朱載垕駕崩時,高拱已在心裏對昨天自己的恐慌大為不屑,他冷笑道:“一個蠢閹人,能起多大風浪!”

馮保是閹人不假,但絕不蠢。朱載垕死後的第三天,馮保就用忠誠和眼淚取得了皇後和李貴妃的信任,掌印太監已如探囊取物。高拱沒有注意到這點,仍全心全意辦理朱載垕的喪事。馮保成為掌印太監那天,他要張居正去大峪嶺視察朱載垕的葬地。張居正欣然前往,一來是為皇上朱載垕盡最後的忠心,二來是,他隱約感覺到新舊交替時會有大風暴。遠離風暴,就能自保,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使用這種戰術,才挺到現在。

張居正快馬加鞭去了大峪嶺,高拱在北京城中突然緊張起來。

張居正到底在幹甚

高拱在京城突然緊張,是因為各種對其不利的、真假難辨的消息接踵而來。首先是宮裏傳來消息說馮保驅逐了孟衝,掌印太監已是馮保囊中之物,隻等幾天後朱翊鈞登基宣布。宮裏又傳來消息說,兩宮年輕的太後現在焦慮得很,因為宮外有個大家夥,這個大家夥當然就是高拱。再有消息傳來說,馮保決心向高拱複仇,而且已有了計劃。

對這些消息,高拱隻緊張一會兒就放鬆了。此時是非常時期,尤其是宮廷內的孤兒寡母,難免過度緊張敏感,流言蜚語自然會產生,這不必多慮。他很難想象,這個朝廷,這個國家,沒有了他高拱還能玩得轉!

才放鬆了一會兒,他又緊張起來,而且是從未有過的緊張。據可靠情報,張居正的仆人遊七和太監馮保的得力手下親密接觸了好幾次。

高拱跳起來,他半信半疑:“張居正不是去大峪嶺了嗎?那個狗頭蛤蟆眼的遊七不是也跟去了嗎?難道他有分身術?”

送情報的人一臉苦笑:“大人,遊七是個大活人,有手有腳,去大峪嶺可以再回來嘛。而且從大峪嶺到這裏,快馬加鞭用不了多長時間啊。”

高拱眉頭緊鎖,茫然無措地問:“遊七見馮保的人幹什麼?”

這問話太搞笑,送情報的人樂了,但馬上顯出緊張來,說:“大人您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遊七是張居正的人,張居正不說話,遊七敢和內監交往?”

高拱心裏有了答案,但不相信:“這不可能,他張居正平時正義凜然,怎麼會和太監勾搭?”

送信人反唇相譏:“您平時也高風亮節,可您的複出……”

高拱要震怒,但又忍住了,因為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但他不得不麵對現實:值此革故鼎新之際,張居正如此活躍,還能幹什麼,當然是首輔的位置啊。

高拱咆哮起來:“扯淡,有什麼證據?”

“現在的局勢就是證據。”

高拱沉重地靠到了椅子上,狠狠地抹了下臉,拚命地擠了擠眼睛,以便使自己清醒。在如幻燈片一樣的過往中,他看到張居正一聲不吭,看到張居正冷峻的眼神,看到張居正雍容典雅的神態,最後則看到張居正向他走來,指著坐在椅子上的他說了兩個字:走開。

這不是真的!他從椅子上彈起來,背著雙手在地上轉來轉去,腳步把地皮踏得直響。

“去請高閣老!”他下了命令,語氣仍然威嚴,令人生畏。

高儀不能來,因為他病得很重。高拱再去請,高儀還是不能來,他病得更重了。他搖頭譏笑:“一攤泥!”

殘霞來了,把天際照得發亮。高拱讓思路重新回到張居正身上,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對張居正憑空產生了畏懼之心。這應該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三年來,他幹掉了四個比張居正資格老的大學士。張居正是有野心,可按他的看法,這種野心還在萌芽中。張居正要騰飛,必須是他高拱同意了才行。朱載垕在位的最後一年,高拱的確感到張居正的威脅,然而他斷定隻是有驚無險。

可現在,他從前的自信一掃而空,他覺得張居正突然從一隻毛茸茸的小鳥變成了翱翔天際的雄鷹。這就是政治,能把一個人搞得陰狠毒辣、神經兮兮。

他一時之間沒了主意,渾渾噩噩地下令,要他的言官們來見他。他的言官們一聽他說出對張居正的擔憂,紛紛發言。大部分人認為,張居正早對首輔寶座垂涎,他現在是要聯合馮保實現多年來的欲望。

還有言官神秘兮兮地說,其實張居正在兩個月前就已開始和馮保勾結。此人以小說家的口吻敘述道:“曹大埜攻擊高閣老就是張居正的指使。當時先皇上朝給高閣老平冤,張居正發現先皇臉有菜色,精神萎靡,就預料到先皇已病入膏肓,所以開始和太子最信賴的閹人馮保互通有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