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首輔張居正(2 / 3)

高拱抬了抬眼:“你有什麼證據嗎?”

該言官環視眾人,雙手一攤:“我也是聽說的。”又補充,“局勢就是證據。”

高拱有點不置可否。言官們馬上察言觀色、調轉馬頭,有人認為:“張居正沒有那麼蠢,此時和馮保勾結不是給高公以口實?高公一聲令下,天下人都會對他擊鼓而攻。況且,他人在大峪嶺,如此重大事件怎麼會輕易交給手下人來辦?”

這種分析很符合邏輯,高拱幾乎動心,相信張居正在專心地視察大峪嶺。然而有言官以陰暗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提到:“一山不能容二虎,如今內閣隻剩高閣老您和張居正。即使張居正現在未勾結馮保,可將來呢?”

高拱隻是微微悚然了一下,自負地一笑。他認為這不是個問題。

在言官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下,他突然釋然:“張居正即使真的和馮保勾結又如何?我已準備攻擊馮保,而且必能凱旋。張居正最好沒有和馮保勾結,否則,他離開得就更快。”

張居正到底在幹甚,正史載:全心全意地視察大峪嶺,給朱載垕找個光明的埋葬地。但高拱和他的手下猜測以及預測的那番話,並未浪費,幾年後它成了高拱寫作《病榻遺言》的重要素材。

1572年六月初十,朱翊鈞繼位。他就是那個“明亡,實亡於萬曆”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繼位的兩天前,張居正完成任務回到北京,但他沒有參加朱翊鈞繼位大典,因為他中暑了,而且很厲害。朱翊鈞派馮保去看他,馮保回來報告說,張大學士上吐下瀉,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

朱翊鈞繼位大典後,高拱匆忙地來找張居正。張居正臉色蠟黃斜躺在床上,看到高拱來,想要掙紮著起來,但終究沒有成功,因為高拱把他按下了。

高拱一臉的凝重,說:“太嶽啊,當年你我都有淩雲之誌,後來內閣隻剩你我二人,想實現‘周、召夾輔’的偉願。不想先皇離你我而去,如今我仍是希望你和我能再續偉願。新皇還小,我們的壓力都很大啊。”

高拱這番話把張居正說得鼻子直酸,高拱囂張的種種如雲如煙,拋到腦後。他像是對著高拱,也像是對著蒼天,用盡力氣說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高拱握住張居正的手,滿臉的柔情。

高拱狼狽而走

朱翊鈞繼位的第二天,內閣收到一道中旨。所謂中旨,即皇帝本人親自撰寫的命令。法律規定通政司和六科言官們有權力駁回中旨。但法律規定是一回事,事實又是一回事,中旨漸漸成了無人敢質疑和違抗的聖旨。

冷清的內閣隻有高拱一人,當他聽了中旨其中一件“授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後,勃然大怒。他不管不顧對著傳旨的太監咆哮道:“混賬!這中旨是誰的旨意?皇上的年齡小得很呢!我想,這中旨是你們的中旨吧,我真想把你們全驅出皇宮!”

傳旨太監驚愕地張大嘴,像是被高拱塞了個蘋果。回宮後,傳旨太監把高拱的話統統告訴了馮保。馮保發出尖利的吼叫:“高拱啊高拱,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硬闖!我還沒準備和你開戰,你卻扔過來炸彈,我老馮跟你拚了!”

馮保跟高拱拚,當然不是去找高拱打擂台。他是個閹人政治家,懂得如何借刀殺人。他跑去兩宮太後那裏,跪下痛哭,哭得肝腸寸斷,把高拱的話複述給兩宮太後聽。當他發現兩宮太後的臉色微變時,又現場發揮道:“先皇駕崩那天,高拱在內閣裏嚷著:‘十歲的小孩怎麼能做皇帝啊!’”

李太後眉頭一皺。未等她發問,馮保卻又發了問:“他高拱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是啊,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兩位太後重複了一遍。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連豬都想得出來,兩位太後之所以重複,隻是想掩飾內心的驚恐。朱翊鈞年紀小,不用掩飾,臉色突變,渾身戰栗。

馮保的陣線已布置完成,算上他才四個人:兩位皇太後,當今聖上,當今司禮監、東廠掌門人馮保。

馮保的陣線布置得小心翼翼,悄無聲息,而高拱布置的戰場卻是人喊馬嘶,驚天動地。他兵分三路,第一路由言官程文、劉良弼打頭陣,這一路的作戰思想是鋪天蓋地地全方位掃蕩,目的是震懾住馮保。高拱手下幾乎所有言官都傾巢出動,攻擊馮保把意誌強加給皇上。

第二路由高拱最得意的言官大將陸樹德、雒遵為主,直攻馮保品德敗壞。

第三路是高拱本人,他在朱翊鈞繼位的第四天,站在禦座前,指著馮保的鼻子臭罵道:“你隻是個侍從,居然敢站在皇帝身邊,文武百官拜皇上時也在拜你,這真是大逆不道!”

高拱說這些話時,廟堂上的臣子們如螞蟻出洞覓食,井然有序地頻繁從行列中站出,斥責馮保,臭罵馮保。坐在龍椅上的朱翊鈞終於見識到了高拱的力量,也知道了多年的儒家道德教育並未把他們馴化,他們說的髒話簡直不忍聽聞。馮保氣得臉皮直顫,眼裏要流出血,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

人人都知道,這是高拱和馮保短兵相接的戰爭。短兵相接就是殊死搏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高拱的看法是,他有廣大的言官集團,這就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再加上他這位出色的指揮官,沒有敵人可以生還。而且從朱翊鈞和馮保的表現來看,高拱確信已取得戰爭的勝利,他險些要把鞏固勝利果實提上日程。

在家中養病的張居正顯然不這樣看。當有人告訴他,內閣和司禮監開始決戰時,他驚了一下,但馬上恢複平靜。

朱翊鈞繼位的第五天,又有人告訴他:“高拱在朝堂上已取得絕對勝利。雖然大批言官攻擊馮保的奏折被馮保留中不發,但勝負已定,內閣勝利了。張閣老,恭喜啊。”

張居正不露聲色地笑了一下:“恭喜我什麼?”

“您是內閣大學士啊,你們內閣贏了啊。”

張居正冷笑:“什麼我們的內閣,隻是高拱的內閣!”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既如此,張閣老希望誰贏?”

張居正口上沒有回答,心裏已波濤洶湧。他希望誰贏,這真是難題。站在道義上,他應該希望高拱贏。可高拱贏了,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他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躲在眾多大學士背後,他現在和高拱是當麵鑼對麵鼓,不必想就知道,高拱肯定會像對付從前那些大學士一樣對付他。而馮保贏了,他的春天可能就來了。馮保贏,高拱就要滾蛋。高拱一滾蛋,內閣中隻有他和高儀,高儀半死不活,聽說正在倒計時。那麼,能撐起內閣的隻有他張居正!

想到這裏,張居正又回到那個問題,他到底希望誰贏?這不是希望的事,而是誰能贏的事。朝廷已瘋傳高拱贏了,可他不這樣看。

高拱動用全部言官攻擊馮保,毫不遮攔,這是大忌,恰好給了馮保再次攻擊他的口實。馮保在兩宮太後和朱翊鈞麵前說:“高拱在外麵說,他擁有百官,要想搞誰都輕而易舉。如此明目張膽地用政府威脅皇室,這是什麼行為啊!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是高拱的天下還是朱家的天下?”

兩位太後這幾天神經繃得緊緊,稍有點風吹草動,都會轟然崩潰,一聽到馮保的這句話,突然感覺呼吸困難,眼前模糊,心髒如被人剜了一樣痛。

朱翊鈞年紀雖小,此時卻爆發了人君的威風:“把高拱轟出朝廷。”

他母親李太後急忙要他閉嘴,說:“這是兒戲嗎?高拱在政府中威望極高,轟他走,就等於和政府做對,你就不怕政府罷工?”

馮保適時地插嘴:“說到威望,高拱未必是唯一的,還有一人,可頂替高拱,統領百官。”

“誰?”

“張居正!此人深沉有大略,久被高拱壓製,如果讓他頂替高拱,他必感恩戴德,盡心輔佐聖上。況且,他也有這個能力。”

馮保的這段話,並非是全為張居正說話,而是為了清除高拱。兩位太後互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朱翊鈞。朱翊鈞粉麵通紅,正在生氣。

朱翊鈞繼位的第六天,高拱在家中客廳裏和言官們談笑風生。他們把馮保那天在禦座前狼狽的樣子談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談起,都是哄堂大笑。高拱就沉浸在這笑聲中暢想未來,他要做的事很多,第一件就是為小皇帝安排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師,第二件則是安插一位聽話的太監掌管司禮監,第三件是內閣的人事問題。想到這裏,他就想到了張居正。他問:“張閣老的病怎樣了?”

沒有人能回答得了,因為這幾天大家都在忙著向馮保開戰。高拱眉頭鎖住,又鬆展開,說:“太嶽病得真是時候啊,我們在奮勇殺敵,他卻睡到日上三竿。”

有人馬上聽出了高拱語氣裏的異樣,立即發出試探的附和:“張閣老平時就深沉多謀,該不是坐山觀虎鬥吧。”

高拱一震,難道他在裝病?

伶俐的屬下都有廣闊的思路,立即有人說:“大峪嶺的氣候應該不會中暑,可能是張閣老身子太虛了吧。但從他上次擋住山東大漢殷士儋一事可看出,他沒有那麼虛啊。”

一提到殷士儋,高拱放鬆下來。他想到了張居正的好,而且自己也去看過張居正,症狀的確是中暑。於是他心想:這件事先放一下,等處理完了馮保,我要和老朋友張太嶽好好聊聊。

當時夕陽西下,悶熱卻未散,歸巢的鳥被熱得暈頭轉向。高拱也是渾身出汗,他遣散了他的言官隊伍,要回屋休息,一麵走一麵想著:皇上已繼位六天,彈劾馮保的奏疏已如小山,明天應該有個確實的結果了吧。

他漫不經心地走回臥室,躺到床上,突然記不起剛才在想什麼了……

1572年六月十六,朱翊鈞繼位的第七天淩晨,北京城中所有的官員府門都被內監們敲開。

“皇上有旨:立即到會極門。”

高拱聽到聖旨時,吃了一驚:隻有在非常時期,比如敵人兵臨城下時,皇上才會在會極門召開會議,而現在是正常時期,怎麼會把朝會安排在這裏?

高拱當時已想不了那麼多,因為內監催促得緊。坐到轎中,他驅逐困意,思考這件事。但他的頭腦在那天淩晨如同糨糊,怎麼都思考不出個子醜寅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