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首輔張居正(3 / 3)

“這是什麼意思?”百官聚齊後,大家都發出了一致的詢問,可沒有人能回答。他們都把希望放到高拱身上,高拱腦袋裏那攤糨糊仍在晃蕩。因為想不出答案,所以他很氣惱,訓斥那些圍攏來的官員:“亂猜聖意,成何體統!”

百官們這才鴉雀無聲,等待皇上來解開答案,但皇上始終不來。讓人煎熬的一個時辰過後,晨光熹微,慢悠悠地飄到會極門。六月的北京城,陽光一來,酷熱頓生。高拱一連打了幾個哈欠,最後一個哈欠未完時,隻聽一個公鴨嗓子喊起:“皇上駕到——”

百官全都跪下去。高拱在最前列仰頭向上看,隻見朱翊鈞邁著小孩子裝腔作勢的方步走出,一屁股坐到龍椅上。高拱心花怒放:馮保這閹人沒有來,說明他的末日到了。

正當他沾沾自喜時,朱翊鈞突然扭頭,又點了點頭。高拱不由自主地向朱翊鈞扭頭的方向看去,隻看了一眼。這是萬劫不複的一眼,因為他看到馮保邁著方步,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高拱心裏咯噔一下,就如心髒從原來的位置掉到了小腹。百官叩拜完畢,都站了起來,隻有他還在原地跪著。內侍輕聲呼喚他,才把他從噩夢中驚醒。他艱難地站起,還未站直,就聽馮保扯開嬌嫩的嗓子喊道:“皇上諭旨。”百官們又都跪下,高拱有些生氣:還不如剛才不起來。

他沉重地跪下去,隻聽見馮保的聲音:“告爾內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殯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禦榻前,同我母子三人,帝受遺囑曰:‘東宮年少,賴爾輔導。’大學士(高)拱攬權擅政,奪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

隻聽到這裏,高拱已感覺到屬於自己的空氣耗盡了,時間變了方向,膝蓋下旋起了一陣颶風,把他拋向半空,撕了個粉碎。他清晰地感覺到心髒難以承受的刺痛,一股滾燙的液體在鼻腔裏湧動,他下意識地去抹,是血,紫黑熾熱的血!

他聽到老家國槐樹的落葉墜到地麵發出的巨響,聽到榆樹梅凋敝的慘叫,聽到褐馬雞被宰殺時發出的長嘯,就是聽不到聖旨後麵的那段話。當有人對他大喊大叫時,才把他從迷蒙中喚醒。他向上看去,馮保正在向他露出勝利者的獰笑,身邊的百官都已站起,同情地看著無助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起來,還是該繼續跪下去。隻聽馮保說:“還不謝恩?”

他才一個猛子紮了下去。“謝恩”兩個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還不走?”他一站起來,就聽到馮保的話。他連看百官的勇氣都沒有,轉身擦拭了眼淚,步履蹣跚地走出了會極門。

會極門外站了兩個內侍,他們要攙扶高拱。高拱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們,可他們又上來,一左一右,架著高拱。高拱怒火中燒,嚷道:“老子能走!”

兩位內侍“哎喲”了一聲:“俺們知道您老能走,但您沒聽到聖旨啊,要您立即回原籍,不得耽擱,我們不是扶您,是監督你趕緊滾蛋啊。”

高拱這才想起他聽聖旨時有一段時間斷片了。明製,大臣解職時可使用驛站的車馬,而高拱被明令不許使用車馬,而且還要他即刻離京。

“混賬,狗屎!”高拱在心裏罵道。當然他罵的肯定不是皇上,而是馮保。

詛咒和謾罵不是戰鬥,馮保已站在司禮監中,舉著酒杯慶祝勝利,而高拱要回家倉皇無措地收拾東西。

押送他的兵丁落井下石,催促不已。高拱悲憤得不能自已,就在昨天晚上,他還是大權在握、萬人矚目的首輔,而今天卻成了房客,被房東催逼著清房。

世態炎涼啊!

不能使用驛站車馬,高拱隻能雇車,但從北京到山西,山遙水遠,馬夫們都不願意去。高拱萬般無奈,隻好雇了一輛牛車和幾輛騾車。他出北京城時,百姓們對他指指點點,時而發出爽朗的笑聲。

“這群不能獨立思考的蠢民!”高拱想。他高拱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這群人轉身就忘,他坐在牛車上,看著牛屁股,眼淚嘩嘩而下。

他的政治生涯就這樣結束了,結束得讓人唏噓,其實也在意料之中。

他搞了半輩子政治鬥爭,卻從未想過,身為臣子,縱然政治鬥爭技驚宇宙,但隻要皇上一句話,就全是落花水流空。

夏言、嚴嵩、徐階,包括他自己,結局表麵上看是被政治對手搞掉的,其實一錘定音的不還是皇上的一道聖旨嗎?

很多別有用心的人,都想從中國古代政治高手那裏學到政治鬥爭的技巧,但君主獨裁製度下,君主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隻有維護住君主,才是超級的政治鬥爭藝術,其他恐怕都是扯淡。

張居正的解釋

高拱被驅逐的三天後,1572年六月十九,張居正痊愈了八九成,在朱翊鈞的聖旨下,他上朝麵見。

朱翊鈞等張居正向他叩頭完畢,說:“先生為父皇陵寢,辛苦受熱,國家事重,隻在內閣調理,不必給假。”

張居正點頭。

朱翊鈞又說:“以後要先生盡心輔佐。”

張居正叩頭,表示要鞠躬盡瘁。

朱翊鈞說:“父皇在時,常提到先生是忠臣。”

張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視說:“臣叨受先帝厚恩,親承顧命,怎敢不竭才盡忠,以圖報稱?”

朱翊鈞問:“先生有何治國之法?”

張居正回答:“遵守祖宗舊製,不必紛紛更改。至於講學親賢,愛民節用,請聖明留意。”

朱翊鈞點了點頭說:“先生說的有道理。”

張居正突然說:“臣有件事……”

朱翊鈞伸出手示意他:“請說。”

張居正要說的事,就是希望讓高拱使用驛站。

坐在朱翊鈞身後的李太後對張居正的深明大義頗為感動。朱翊鈞卻不以為然,他對張居正說:“高拱這人不知有多可恨,他當初居然想廢我,謀立周王!”

張居正驚駭萬分,這是他從未聽說的,而且以他對高拱的認識,高拱絕不會幹這種事。他不經意地看了站在朱翊鈞身邊的馮保一眼,馮保很不自然。他心裏全明白了,這大概是馮保造的謠言,可想而知,內監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視,他必須要小心應付。

他再為高拱求情,但不為高拱辯解是否有謀立周王的事。李太後悠悠地說道:“既然張大學士如此為高拱求情,我看就讓他用一回驛站吧,以示皇恩。”

朱翊鈞不說話了,張居正又得到了一個信息:皇上年幼,後宮的力量也不容輕視,他要謹慎對待。

對這兩個信息的重視,是他日後執政時期最用力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把內監和後宮安排得妥當,他的執政歲月恐怕不會比高拱長。

高拱還未出京師地界,張居正如流星趕月般地追來了。兩人見麵,高拱如同死人,但臉上卻掛著憤懣的表情。他用食指點了點張居正,又豎起大拇指,陰森森地說:“張居正,你行!夠狠!”

“高閣老……”

“別叫我!”高拱像是被針刺到一樣,跳起來大叫。

“高公啊,你真認為是我把你趕走的?”

高拱發出空洞幹澀的笑聲來:“你當然沒有這個本事,可你勾結馮保那閹賊,你倆狼狽為奸,我就鬥不過你嘍。”

“鬥?”張居正苦笑,“高公,你這人就喜歡鬥,好像‘鬥’本身其樂無窮一樣。我們身為大臣,應該盡心輔佐皇上,鬥來鬥去的,豈是臣子所為?”

“你……”高拱七竅生煙,張居正的話讓他產生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感覺。

張居正坐到他麵前,語氣柔和:“高公,這個內閣首輔的位置,我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深知責任重大,所以此次前來,一是為您送行,二是請教治術。”

高拱發出讓人肉皮發緊的冷笑:“嘿嘿,送行?我看你是來看我熱鬧的吧。”

“隨您怎麼說吧,不過我已請求皇上讓您使用驛站,您回老家不會太辛苦。”

“哼,”高拱向張居正一拱手,“那我還要謝謝你了。”

張居正發現,高拱死都不會相信他,所以歎氣笑笑,站起向高拱道別。高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驛站為高拱提供了優質服務,高拱雖避免了長途跋涉的勞苦,卻憋了一肚子氣,所以一到老家就病倒在床。好不容易康複後,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大罵張居正搞陰謀詭計。

張居正是否耍陰謀詭計,至少從正史記載來看,一點都沒有。但高拱一走,張居正就上位,難免引起喜歡政治鬥爭的人的臆測和推理。

當然,張居正不參加清除高拱的陰謀,不代表他就是正人君子。用高拱言官的話說,張居正坐山觀虎鬥倒是真的。

他對人說,曾冒死為高拱求情,其實隻是為高拱把牛車換成了驛站的馬車。他不是慈善家,他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第一要義就是先保住自己,政治家不會為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權力,所以他不可能為高拱冒死求情。

於是,他的解釋蒼白而無力。但他不在乎這些,因為等待他的將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權力,以及更加沉重的責任。

他從容地走進內閣,並未急不可耐地坐到高拱的椅子上。他站在門口,掃視著內閣,澄清天下的誌向如史前火山必須要爆發時一樣,衝徹雲霄,震蕩著內閣。那張椅子,他等著坐上去,足足等了六年!

他深呼吸,平息激動的心情,踱開方步,像是信徒見到聖物一樣,虔敬而肅穆。他走到椅子前,慢慢地轉身,扶住扶手,極慢極慢地坐了下去。椅子發出從地底下傳來洪荒時代怪獸的呻吟,他坐滿了,坐穩了。

如他所料,這把椅子有著他早就知道的詭異魔力:當你坐上時,整個肩膀沉重起來,越來越重,猶如泰山壓頂,這就是壓力,首輔的壓力。對於他張居正來說,這壓力更大!

[1]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和軍事家。其創立的陽明心學,是明代影響最大的哲學思想,遠傳至日本、朝鮮半島以及東南亞。王陽明集立德、立功、立言於一身,成就冠絕有明一代。其生平事跡,詳見度陰山著《知行合一:王陽明(1472-1529)》。

[2]高拱號中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