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張佳胤
中午,窗外的鳴蟬咆哮起來,攪動著空蕩蕩的內閣中沉重的空氣。張居正擔任首輔已一月有餘,很多官員都在等著他的動作。可是,他沒有任何動作。
官場中人都深信不疑一條格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首輔即使是偏癱,也肯定會在人事上做調整。但過去了一個月,除些例行公事外,張居正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內閣“調養身體”。
稍具智慧的人都明白,調養身體的同時大腦是不會閑著的。“修齊治平”本來就是一回事,張居正現在終於有機會把這事付諸實踐,絕不可能停滯在修身上。
正如外界猜測的那樣,張居正在內閣的一個月裏,腦袋始終沒閑著。他內心湧動的狂流已迫不及待地要破胸而出,他不想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隻是保守地想把帝國從孱弱中拯救出來。
張居正不是那種對名聲特別在乎的人,他是做事的人,一門心思隻想著如何把事做好。至於名聲,那是別人口中和筆下的事,他張居正管不了,也不想管。
要做事,先要有個穩定的平台。這個平台現在看上去有,是高拱創建的平台。但大多數有能力的官員都是高拱執政時提拔重用的,所以他要把高拱的平台變成自己的。
張佳胤事件就是他這一想法的最佳實踐。
張佳胤是1550年的進士,後來得到高拱的賞識,平步青雲,1572年時正在應天巡撫任上。張佳胤聰慧幹練,品德高尚,正是國家最需要的那種官員。
高拱去職,張居正升為首輔後,張佳胤心亂如麻。憑多年官場經驗,他知道作為高拱曾經的親信,自己已注定前途無望。可做官多年的人,往往很難灑脫地放棄權力,於是他每日都活在糾結中。
上天有好生之德,用一份狀子幫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這份狀子控訴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徐階最小的兒子徐老三。徐老三在兩位哥哥充軍後,拚命慎獨了一段時間。可當高拱去職,張居正榮登首輔後,他又恢複本色,在老家幹起了霸占別人良田的好事。
張佳胤收到這份狀子時,想秉公辦理,可一看被告是徐老三,心裏可就起了波瀾。徐老三的爹是徐階,徐階的弟子是張居正,張居正是當今首輔。如果他袒護徐老三,那不符合他做人原則;如果他懲處徐老三,不正是向張居正的槍口上撞嗎?
這是兩難,張佳胤考慮了一夜,終於下定決心,選擇第三條路:辭職。他給張居正寫信說:“我能力有限,不能擔當重任,請求卸任回家養老。”
張居正正琢磨張佳胤的信時,徐階的信也到了。徐階說:“有人控告唯一還在我身邊的兒子,我知道可能屬實,但還是希望你能幫忙。我年紀已大,再也經不起生離死別這種事了。”
張居正恍然大悟,張佳胤辭職是因此。這回輪到他陷入兩難。徐階可是他貨真價實的恩師,沒有徐階就沒有今天的他。從前是能力有限無法幫忙,現在已大權在握,如果不幫老師,那實在太忘恩負義了。可如果幫徐階,就是得罪了張佳胤,必然冷了那些有能力的官員的心。
和張佳胤不同,他沒有逃避,而是勇敢麵對。他先給徐階寫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闡述了此事的利害關係,要恩師以國事為重,並且保證會為徐階家從前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鳴冤昭雪。
接著他又給張佳胤回信說:“天下之賢,與天下用之,何必出於己……區區用舍之間,又何足為嫌哉?”意思是說,很多年前,我就發現你是個人才,無論是誰推薦的你,你和我一樣都是為國效力,如果你還有心思區分誰是誰的人,那我覺得你的境界就有點小了。
張佳胤接到信後,猶豫不定。張居正的第二封信又來了,張居正苦口婆心,要他按良知做事,一切事都由他扛著。在信的最後,張居正說:“願努力勳名,以赴素望。”這是對張佳胤最殷切的希望,張佳胤感動得很想哭鼻子。
翻來覆去地把張居正的信看了多遍,確信張居正說的是肺腑之言,更確信張居正不會因為他是高拱的人而耿耿於懷之後,張佳胤終於重坐回應天巡撫的椅子上,秉公處理了徐老三霸占別人良田一案。
張居正留住的不僅是張佳胤和他的心,還留住了那些高拱的舊臣,他們漸漸放下心來,心無掛礙地繼續做事。但有一部分人卻仍在不安中,他們沒有忘記張居正,張居正也沒有忘記他們,這就是那群被張居正深惡痛絕的高拱的言官。
言官們,尤其是高拱的那群言官有多可惡,張居正心知肚明。當然,這裏麵不排除有真知灼見之人,但他們絕大多數都喜歡無事生非,更要命的是對高拱死心塌地。高拱已離開兩個月了,可那些言官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北京城外,希望能在塵土飛揚中見到高拱騎驢翩翩而還。
然而,奇跡永不可能出現兩次,高拱已是一去不返。張居正正如日中天,注定要搞他們。
但在搞他們之前,張居正先要建立一套自己的班子。
中樞換血
首輔要控製全局,至少要在人事、軍事和內閣上動腦筋,隻有掌控了這三個部門,才能有所作為。掌管人事的是吏部尚書,張居正心中早就有了吏部尚書的人選,他就是正掌管兵部的楊博。
楊博是高拱的人,對高拱死心塌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當高拱去位後,楊博把辭職信都寫好了,準備找時間投遞。他不是真想離開政府,而是認定張居正一定會排擠他,那麼與其讓張居正請他走,不如自己保全名聲主動走。
張居正對楊博有著深刻認識,楊博出將入相,而且最負重望,這也是善於用人的高拱始終對其另眼相看的原因。隻要把楊博留住並重用,那就能挽救大部分人心。
他去找楊博,楊博忸怩相見。兩人先是客套,客套之後就直奔正題。張居正侃侃而談說:“聖人說,盡己謂忠,就是盡自己全部心力,不但要對得起外部,更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忠分三種,也是三個境界,第一是忠於國家,第二是忠於某人,第三是忠於利益。不知楊公屬於哪一境界啊?”
楊博“這……這……”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張居正適時地正色道:“當今皇上的意思,讓您掌管吏部,這其實也是先皇的意思。我希望有幸能和您同心戮力,共創美好明天。”
楊博在1572年時已經六十四歲,但精神矍鑠,再幹個十年八年的不成問題。
但他必須要謙虛一下,這是處世智慧。他說:“我做過三任兵部尚書、一任吏部尚書,做累了,真不想再做下去了。”
張居正覺得楊博和大多數人一樣,說話喜歡藏著掖著。
楊博還在說:“你再讓我做吏部尚書,我就是屍位素餐,恐怕於人於己都無好處。”
張居正笑了,說:“您的政績名聲婦孺皆知,請不要謙虛。如今正是用人之際,還請楊公出馬。”
楊博感覺到了張居正的誠意,但他還是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說:“我和高拱的私人關係很好。”
張居正又笑了:“楊公和同僚的關係一向處理得很好。我記得當初高拱對我老師徐階痛打落水狗時,第一個向高拱求情的就是您。做大臣的最忌有私心,拉幫結派。可您不是這樣的人,您不站隊,隻站在公理這邊。”
楊博有點動心,盯著張居正看了許久,但他看不透張居正,這是當時很多人都麵臨的難題,沒有人能看透張居正在想什麼。他說:“你容我再想想吧。”
楊博想得很複雜,這緣於多年來他耳濡目染的內閣混鬥,還緣於他和高拱的密切關係。出任吏部尚書,就是投靠張居正。高拱的勢力在中央政府仍很牢固,再起波瀾是必然的,他不想在最後的歲月中卷入波瀾,晚節不保。
張居正知道楊博會把問題想得複雜,但他確信楊博肯定會出山,因為楊博是個肯擔當的人。果然,兩天後,楊博就主動來找張居正,向張居正和帝國獻上忠心。
楊博走馬上任吏部尚書,兵部尚書的職位就空了出來。張居正心中有三個人選:前任薊遼總督老將譚綸、前任三邊總督王之誥、同張居正關係異常密切的宣大總督王崇古。
他心中有了人選後,去征求楊博的意見。楊博受寵若驚,動了最大心思分析這三人的優劣。他說:“王之誥有軍事才能,但隻是將才,兵部尚書恐怕做不來。譚綸文武全才,善識人用人,胸中有丘壑,應是最佳人選。不過王崇古也不賴,俺答汗封貢時,他和您合作無間。”
張居正微微點了點頭,說:“王崇古身負重任,邊境離了他,俺答汗封貢的事業將無法進行。我看,兵部尚書就讓譚綸來做吧。”楊博對張居正的安排沒有異議。
張居正此時表現出了高明政治家的智慧。他擔心王崇古會有想法,所以去信說:“當今世上再也沒人能和你相提並論,因為俺答汗封貢一事從頭到尾,你都參與,並且鞏固得很好,那裏不能沒有你。”
王崇古對張居正的器重感激涕零,回信說:“全聽您的安排。”
兵部尚書人選確定後,張居正又把目光瞄向內閣。
高儀死後,內閣隻剩張居正一人。張居正麵臨著和老師徐階當初所麵臨的同樣的問題,必須要補人進來。補大學士很有門道,要麼是皇帝的老師,要麼就是當時資望最高的人。朱翊鈞年紀還小,雖有老師,但都很年輕,還沒進內閣的資格。資望最好的人,當屬楊博。問題是,楊博已是吏部尚書,如果再讓他入閣,那權力就太大了。
張居正巧妙地繞開楊博,推舉了禮部尚書呂調陽。呂調陽和當年的李春芳一樣,與世無爭,脾氣極好,沒有野心。張居正要獨裁,呂調陽這種忠厚老實的長者是最佳夥伴。
呂調陽開始時死活不同意進內閣,他知道張居正不是善茬,伴張居正和伴老虎區別不大。但張居正不是征求他的意見,而是向他下達了命令。按他的性格,不可能違抗,隻好唉聲歎氣地走進了內閣。
呂調陽從禮部尚書任上離開,張居正要陸樹聲補上。陸樹聲狷介耿直,在任何職位上都盡心盡職,張居正請他出任禮部尚書,足可見張居正的公心。
吏部和禮部換人後,張居正又把戶部和刑部尚書換掉。由財政專家王國光出任戶部尚書,王之誥出任刑部尚書。至於工部尚書朱衡,張居正認為其成績和操守都不錯,於是留任。同時留任的還有廉潔奉公的左都禦史葛守禮。
中樞機構大換血就此完成。仍然忠誠於高拱的那群言官感覺黑雲壓城,他們惶惶不安起來,常常坐到一起商議對策。如你所知,沒有領導時,他們就是群無頭蒼蠅,隻會嗡嗡,絕拿不出有效的行動來。
張居正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一把中樞調整完畢,就向他們舉起了棍棒——京察。
楊博大力支持張居正,兩人通過京察把一大批言官罷黜。張居正毫不留情地鏟除這些官場蛆蟲,就如同鏟除院子裏的臭狗屎一般。
有人曾提醒張居正,這群言官中也有能人,不能一竿子劃拉一船人。張居正說:“時間緊迫,沒有時間去察看誰行誰不行,他們遇上我隻能算他們倒黴。隻要江山社稷不倒黴,冤枉幾個人算什麼?!”
這就有些霸道了,甚至有違聖人的教誨,聖人不是說過:“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張居正說:“說這話的人絕對不是身當大任的人,否則他不會說出這種廢話來!”接著,他就說出了那句名言,“二三子以言亂政,實朝廷紀綱所係,所謂‘芝蘭當路,不得不鋤’者。知我罪我,其在斯乎!”
楊博從政幾十年,從未見過任何皇帝、首輔有張居正這樣的手腕和速度。在他眼中,張居正永遠都是成竹在胸,要麼不言,言必有中。一言既出,立即付諸行動,絕沒有多餘的廢話。和張居正才合作半個月,楊博明顯感覺到精力跟不上張居正了。
但張居正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跟著他做事,雖然勞心勞力,卻樂不可支。楊博曾琢磨很久,也和同僚們探討過,仍不得其解。
既然不知其所以然,那就隻好用心做分內的事,推薦人才,是他當時最迫切的分內之事。這分內之事很有難度,因為入張居正法眼的人很少。
有一天,楊博試探地對張居正說:“有傳言說海瑞放出話來,隻要張閣老您一聲令下,他披星戴月趕來為您、為國家效勞。”
張居正毫無表情。
楊博就繼續說道:“海瑞可不是‘以言亂政’的人,而且是汙濁官場中的一麵清白旗幟。如果重用他,可以給帝國官場豎個標杆,人人仰頭觀看和敬仰,官場風氣將大為改觀,我們也省了不少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