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笑了,隻是一笑,笑完仍是一副冷淡的表情。
楊博被張居正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幾天後,他又向張居正提到海瑞,說他正在老家待業,他這樣的人應該被重用。楊博最後強調說:“用了海瑞,就等於收了天下士人的心。”
張居正對楊博向來敬重,而且又是他幾次三番請楊博出山,如果不答應楊博這件事,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所以他在第二天就派出禦史去拜訪海瑞。楊博很高興,不是因為海瑞可以當官了,而是因為張居正很重視他的意見。
該禦史跋山涉水,一路風塵來到了海瑞的老家廣東瓊山。海瑞宰了一隻雞招待他。該禦史見海瑞住的房子搖搖欲墜,海瑞本人老朽得如同五百歲,不禁歎息連連。回北京後,他將海瑞的情況詳細報告給了張居正,大概是海瑞的招待太簡單,這名禦史下定義說海瑞的精神狀態不適合出山為官。
張居正看了看楊博,不說話。楊博連連歎息,海瑞出山的問題,就此塵埃落定。
其實,縱然那名禦史說海瑞有精力出山,張居正也不會用。他知道海瑞,了解海瑞,甚至比海瑞本人都了解他自己。海瑞“峭直”,心中和眼中隻有道德規範,沒有人,沒有關係,甚至連私交都沒有。張居正最擔心的是海瑞一旦出山,必會愚蠢地用道德標準來對待政治。海瑞永遠都無法明白,政治和道德各行其是,倘若將二者混為一談,那就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
他即將要進行的新政,必有許多地方違反傳統道德。如果他真用海瑞,那就是把一顆定時炸彈放在身邊,縱然炸不到他,也會給他設置重重障礙。張居正絕不會給自己設套。
張居正討厭高調的道德理想主義者,他們雖然能獲得輿論的支持,但讓他們去做事,他們就會用毫無用處的道德代替能力,結果隻能是處處碰壁,一事無成。
他很想對楊博說下麵的這些話,而且楊博在官場中曆練多年,也應該明白這段話:政治家,尤其是偉大的政治家,靠道德是做不成事的。隻要有“為天下謀福”的誌向,拋棄一些腐朽的道德,不擇手段是天經地義的。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哪一個是道德完人?他張居正更不是,他也不想是!
應付三隻老虎
中樞換血後,張居正正式麵對更大的難題,這就是如何處理與李太後、馮保和皇上朱翊鈞的關係。他要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沒有這三個人的許可和幫助,就不可能成功。這是三隻老虎,李太後是後宮的權力代表,馮保是內廷的權力代表,朱翊鈞則是整個帝國的代表。
人一旦樹立堅定的誌向後,眼前就沒有困難,因為他們必能解決這些困難。張居正充分發揮政治天才,逐一進攻。
李太後出身小農家庭,有著濃厚的小農意識。但在張居正看來,這是個有能力有手腕的小女人。他清楚地記得,朱載垕去世時,李太後曾對他和高拱說:“江山社稷要緊,諸位要盡忠為國。”這句話出自深宮女人之口,就顯得異常決斷,使人肅然起敬。所以,張居正不能把她當成一個普通女人對待,錦簇花團,胭脂水粉,打動不了她。張居正冥思苦想尋找李太後的最大需求,讓他欣喜的是,朱翊鈞主動送上了答案。
有一天,朱翊鈞對他說:“張先生,有件事,請您幫忙。”
張居正慌忙說:“不敢,請皇上吩咐。”
朱翊鈞臉紅了一下,吞吞吐吐起來:“這個嘛,先生知道,先皇的皇後並非朕的生母……”
說到這裏,朱翊鈞停了下來,他希望張居正把這件事說出來。張居正立即就明白了朱翊鈞的意思,他說:“按祖製,皇太後隻有一位。不過皇上這是特殊情況,皇太後可以是兩位,隻要在皇上生母尊號上多加幾字即可。”
朱翊鈞興奮起來:“張先生,真的可以這樣嗎?”
張居正說:“當然。”
朱翊鈞激動得滿臉通紅,幾乎想從龍椅上衝下來給張居正磕頭。他是孝子,十年來被母親管教得極嚴,母親成了他十年人生中最敬畏的人。他說:“張先生如果真能辦成這件事,那母後肯定歡喜。”
張居正內心一笑:我更歡喜。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幾天後,朝廷宣布,尊朱載垕的原配陳女士為仁聖皇太後,尊姨太太李女士為慈聖皇太後。馬上有人私底下嘀咕:這像什麼話,一國有兩位皇太後,正如夜晚有兩輪月亮。嘀咕隻是嘀咕,卻無人敢跳出來發出反對聲。
李太後對張居正不但滿意,而且更刮目相看。
張居正應付李太後,如此輕而易舉,不禁沾沾自喜。但麵對馮保,他就需謹小慎微了。
馮保始終有種自信,張居正的上台有他的大功。他這樣為自己解釋:“如果不是我老馮在李太後和皇上麵前大力舉薦你張居正,你張居正不可能這麼快就主政內閣。當然,我老馮也是讀過書識過理的人,不要求你報答。可你張居正也要有自知之明,要把我當根蔥。”
馮保想的沒錯。他是內廷的頭號人物,掌握著章奏的批示和皇帝的大印,張居正雖是首輔卻不是宰相,沒有法定地位,隻有黑市地位。在主少國疑的情勢下,沒有他馮保的支持,張居正的首輔地位很堪憂。
人之大病在傲,兒子一傲就不會孝順父母,太監一傲就會惹是生非。這是心態問題,所以張居正決定調整馮保的心態,讓他明白一件事:把你當根蔥,你不能裝蒜。
麵對麵地和馮保談心理疾病,不是張居正所為。他不是心理谘詢師,也不是黑社會老大,他是政治家。政治家解決問題不必當麵鑼對麵鼓,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仆人遊七。他要遊七去結交馮保的心腹徐爵,兩人都屬於同一層麵,有共同語言。張居正的主動,引起馮保的特別關照,並且沾沾自喜。他囑咐徐爵:“一定要把遊七當成你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有你就有他,他沒你就沒。”
兩人很快就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也成了張居正和馮保的傳話人。張居正委婉地傳話給馮保:“內廷是你的天下,你別把手伸到外廷,其他事,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馮保有點不服氣,傳話給張居正:“先皇走時,雖托孤高拱、高儀和你三人,但我也在旁。我也不是吃白飯的,也有兩下子,皇帝年幼,皇太後年輕,國事繁重,我有責任為你分憂。”
張居正發現馮保的良知大大的不明,所以加重語氣傳話給馮保:“按祖製,內廷不得幹預朝政。我也知道您馮公公文武全才,您這樣的人才,國家求之不得。問題是,朝廷人多嘴雜,而且曆來就厭惡內廷參政。我桌上現在有一道奏疏,還未來得及給您看。這道奏疏說,幾天前您在北郊祭祀時,傳呼直入,麵南背北燒香。奏疏說,您這是代替皇上行使權力呢,這是要謀反嗎?當然,那些言官都是大驚小怪,我相信馮公公不是這種人。可流言能殺人,如今主少國疑,正是人心浮動時,還希望馮公公能體諒皇上和李太後的苦衷。”
馮保看了張居正的信,猛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張居正這封信刀劍齊鳴,先用其所掌控的外廷向他施壓,再把李太後抬出來,馮保如遭泰山壓頂。誰都知道,馮保的權力源泉是李太後,而張居正現在又把李太後搞定,要真讓李太後在他和張居正兩人之間選一人,李太後必選張居正!
這封信,他看了十幾遍,越看越覺得張居正不好惹,越看越覺得張居正深不可測。但從字裏行間,他也看出張居正不想和他為敵,隻要他不在沒有張居正的許可下參政,張居正是可以遷就他一些有悖道德的行徑的。
換作其他太監,對張居正的警告必會拍案而起。但張居正很幸運,他遇到的是馮保,一個還有良知的太監。馮保給張居正回信說:“您放心治國,至少在內廷,不會有人給您添亂。”
張居正吐出一口長氣,諄諄叮囑遊七,一定要和徐爵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這個關係就是內廷穩固的基石。
搞定了李太後和馮保後,張居正又考慮如何應付朱翊鈞。表麵看,朱翊鈞是最容易應付的,因為他隻有十歲,還是個孩子。但事實上,應付朱翊鈞困難最大,張居正去世後的悲慘遭遇,正是由於他對這件事的掉以輕心。
朱翊鈞雖小,可他不是智障。他知道自己是皇帝,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土,率土之濱都是他的臣,張居正縱然本事滔天,也隻是他的臣子而已。十歲的孩子早已明白許多深刻的道理,比如政治。他在知道自己是主人的情況下,更知道自己還沒有支配實際政治時要受他人支配,甚至對於他的支配者,還要笑臉相待,否則他的母親會不高興,他的大伴馮保會討厭地提醒他。這種意識深深紮根於他的內心,張居正當政十年,這種意識一直沒有消失過。
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張居正居然沒有意識到這點,他雖然把朱翊鈞當成皇帝,可隻是個還不能親政的皇帝,一個必須要由自己塑造的小學生。
張居正有強烈的儒家情懷,那就是把皇帝塑造成聖君。同時他也是位極端負責的老師,所以對於朱翊鈞這個小學生,要求極為嚴格。祖宗規定的經筵和日講自不在話下,為了讓朱翊鈞能真正悟透聖君之道,張居正特意編撰了《曆代帝鑒圖說》,這是一種圖畫曆代帝王以仁義思想執政的教科書。當張居正把這本書恭敬地捧給朱翊鈞時,朱翊鈞翻看了幾頁,就快活地叫起來說:“張先生,這書是我迄今為止看過最有意思的書!”
張居正立即嚴肅地說道:“皇上不可隻看出有意思,還要能看出有意義,才可。”
朱翊鈞立即收起笑臉,向張居正請教這本帝王教科書的精華。張居正幾乎每天都會抽出一點時間為朱翊鈞講解,但高明的張居正並非單純講解這本書,而是就地取材、潛移默化地向朱翊鈞腦子裏灌輸他的執政理念。
一次,張居正講到漢文帝(劉恒)在七國之亂時到細柳軍營勞軍,朱翊鈞聽得專心致誌,張居正就說:“皇上應該留意武備。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備日弛,不可不及早講求。”朱翊鈞聽了,連連點頭稱是。張居正趁勢把自己的整飭武備、抵禦外侮的政治主張,全盤提出。朱翊鈞哪裏懂,見張居正說得一本正經且又異常激動,斷定這是正確的,於是欣然同意。
當然,作為朱翊鈞老師的張居正形象並不永遠都是這樣平和,有時候他會呈現給朱翊鈞嚴厲甚至嚴酷的老師形象。一次,朱翊鈞讀《論語》時,不小心把“色勃如也”讀作“色悖如也”,張居正厲聲道:“勃!”朱翊鈞被這聲喊嚇得渾身發抖。但張居正卻未注意到朱翊鈞的神情變化,那是一種既怕又恨,但又不敢形於色的壓抑感。這種心理,將在十年後爆發,而且震天動地,把張居正的屍體卷入萬劫不複的洪流中。
所以說,李太後、馮保和朱翊鈞這三隻老虎中,朱翊鈞是最難應付卻又最容易被忽略的一隻老虎。有超人智慧的張居正也未能幸免,何況他人?
實際上,就在張居正當國不久,發生的一件事完全可以給張居正提個醒,但不知為什麼,他輕易地忽略了。
這件事經過如下:慈慶宮後房毀壞,言官胡涍上疏請求放還一部分後宮宮人。胡涍說:“慈慶宮毀壞是天意,放還一部分宮人是贖罪。”他又抽風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唐高宗君不君,所以才有武則天奪權。”這話顯然是說慈慶宮裏的李太後要做武則天。
朱翊鈞咆哮起來,要胡涍把話說清楚。張居正替胡涍解釋再三,可朱翊鈞如茅坑裏的石頭,什麼都聽不進。張居正無可奈何,隻能把胡涍削職為民。
這件事透露了朱翊鈞的性格,倔強、倨傲、冥頑不靈。但遺憾的是,張居正未在意。不在意別人的性格,這是做人之大忌。張居正生時不知道,死後才知,卻已晚。
不過,張居正當國的這十年裏,朱翊鈞這隻老虎還未發作獸性,所以一切還是張居正時代。在他的時代,天地萬物都為他而存在,整個明帝國都被他握於掌中,他躊躇滿誌,昂首獨步,搞定了中樞和三隻老虎後,按下了拯救帝國的按鈕!
並不圓滿的巡邊
張居正的執政方略隻有四個字:富國強兵。富國強兵是一件事,富國是過程,強兵才是終極目標。有良好的經濟基礎,才談得上國防強大。而良好的經濟基礎來源於政府的有所作為,也就是快速精準的行政效率。說白了,張居正十年執政的精髓,就是提高行政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