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台脅肩諂笑了好大一會兒,說:“老太爺喲,您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您想啊,這麼多年政府都沒有宣稱那塊土地是它的,也就是說,它是無主土地啊。”
張文明捋了捋稀疏的胡須說:“你看,你都說是無主土地,那就不是我的,我怎麼去那上麵建房?”
劉台笑得如同一朵綻放的向日葵:“這還不簡單,您就瞧好吧。”
張文明當然垂涎那片土地,可他還是有些分寸,但聽劉台如此信誓旦旦,不禁勾起他強烈的欲望。他要劉台說出計劃,劉台賣起了關子,敷衍了幾句,最後扭著腰離開,說:“我要給您個驚喜!”
驚喜在第二天就來了,一大早,張文明還在做美夢,就聽得鑼鼓喧天。仆人匆忙進來說:“劉縣令來了。”
張文明跳起來:“這個小畜生一大早就打擾我的清夢,他來幹甚?”
仆人還未回話,劉台已在院子外扯著脖子喊起來:“老太爺,祖宗,我把您丟的東西找回來啦。”
張文明滿麵怒容地小跑出來。劉台一見,忙舉起一張蓋著大印的紙,撲通跪到地上,喊著:“老爺子,您丟的那片江灘地被我找回來啦。”
張文明莫名其妙,搶過劉台高舉的那張紙,大致一看,心裏樂開了花。原來,那張紙上寫明了那片江灘地的所有人是張文明。劉台前一天急急跑回衙門,出了一道失物招領的榜,榜上說:“誰是那片江灘地的主人?趕緊來認領,逾期不候。”
劉台對張文明說:“真是眾望所歸,榜才貼出去,就有無數百姓來衙門喊叫,那塊地是您的。”
張文明樂得五官擠到一塊,急忙把劉台扶起,說了句:“小劉好。”劉台馬上回答:“老太爺好!”張文明感激地拍著劉台的肩膀:“小劉辛苦了。”劉台扯起嗓子喊:“為老太爺服務!”
當張家更大的宅子在那片江灘地漸漸而起時,張文明問身邊像狗一樣的劉台:“小劉啊,你為我們張家做了不少事,我總想報答你呢。”
劉台一個趔趄,跪倒在地,聲音哽咽:“您這話說的,為您服務是我劉台娘胎裏帶來的義務。張閣老可是我恩師,咱張家的事,我義不容辭!”
張文明就喜歡劉台這種赤裸裸的諂媚,他給張居正寫信道:“劉台這孩子真不錯!”
很快,劉台就被調回中央政府當了禦史。很多人認為,張居正就是憑老爹的這句話提拔了劉台,那可真是小看了張居正。劉台這人不但是諂媚高手,而且的確精明能幹,張居正是在遵循考成法的前提下,才提拔的劉台。
劉台做了禦史後,除了不露痕跡地拍張居正馬屁外,更加努力工作。他以禦史身份到處巡視,成績出色,博取了張居正的歡心。張居正把他當成自己最好的學生,劉台也在心中把張居正當成他最貴的貴人。
大概是被張居正讚賞有加,因而非常得意,忘了做事的分寸,所以當李成梁打敗綽哈後,他在遼東迫不及待地給中央政府寫了捷報書。
張居正先得到劉台的捷報奏章,看了幾眼,心花怒放,看完之後就拍案而起,怒道:“劉台這渾小子好大膽,居然敢越權行事!”
張居正這話必須注解一下。巡按是監督地方行政官員的,它絕不允許過問軍事,而巡撫恰好相反,隻能過問軍事。張居正所以怒,是因為和軍事有關的捷報書應該由巡撫張學顏來寫,而不是巡按劉台。
張居正發了一通火後,立即去信訓斥劉台。似乎說得不太客氣,劉台多年來一直被人捧著,已養成了強烈的自尊心,一看到張居正臭罵自己的信,哇呀號叫起來。
其實也怪不得劉台號叫,1575年的張居正已變得刻薄冷酷,對任何人都端著唯我獨尊的架子,非但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對別人的小錯誤更是絲毫不能容忍。所以他罵劉台的話肯定很難聽,而且他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
另外一點,劉台就沒認為自己越權。他琢磨不明白,張學顏是禦史,他也是禦史,為什麼張學顏就有資格上捷報書,而他就得把嘴巴閉起來?
在滴水成冰的遼東,劉台把張居正的信揉成團,摔到地上,狠狠地踩,踩了一萬腳。最後,他坐到桌子前,給張居正回了封信。
這封信的開頭是強硬而無理的,寫到一半,他情緒穩定下來,回頭一看,不禁冷汗直冒。如果這封信真的寄出去,腦袋可就要和脖子說再見了。他撕得粉碎,重新寫了一封,這封信的措辭和語調是平和的。他想請張居正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他這個巡按禦史就不能寫捷報書?
張居正一看到劉台的信,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把劉台從遼東拉回來扔進監獄。但當他心情平複後,冷靜地給劉台寫了回信。他先說了製度對巡按和巡撫的責權規定,然後說:“你寫捷報書表麵看沒有幹涉到軍隊指揮官的事務,可這種事就怕天長日久。今天捷報書歸你管,明天調動兵馬又歸你管,後天呢,也許你就指揮戰役了。禦史的職責是看和說,而不是做。”
這封信才寫出去,張居正越想越氣,劉台是他重點培養的學生,想不到在這種事上疏忽大意,還裝成無辜的樣子,必須要給他點懲戒,否則將來成不了氣候。想到這點,他就跑去找皇帝朱翊鈞,要朱翊鈞下旨訓斥劉台。這是個非同小可的懲罰,被皇帝訓斥,那比被人脫光衣服扔到大街上還難堪!
劉台在心裏種下了必將發芽的刻骨仇恨張居正的種子,而且他不是那種能忍辱負重十年報仇的人,他的人生觀就是:“我不記仇,因為有仇的話,我很快就會報!”
傅應禎先出手
劉台根本沒來得及向張居正報仇,有一人已跑到他前麵,對張居正發出他所謂的正義之箭。此人叫傅應禎,江西人,和劉台是同年,當然也就是張居正的學生。傅應禎有頭腦,辦事幹練,很快被升為禦史。他同時也有顆菩薩心腸,對和自己友善的同僚永遠和顏悅色,並肯出手相幫。
張居正推出考成法後,一批批不合格的官員被趕出官場。傅應禎眼見同仁紛紛落馬,整日以淚洗麵,每當他想起張老師時,眼前就是一黑山老妖的模樣。他決心擔當起拯救蒼生的重任,抱著“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心態,給朱翊鈞上了一道奏疏。他說:“張居正的考成法執事太嚴,時政苛猛,官不聊生。”他還說,“張居正就是說出‘人言不足恤,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王安石變法,北宋很快滅亡;張居正出考成法,我大明帝國要走北宋的老路了!”
傅應禎上完這道奏疏,就悲情地站在宮門外,跳著腳驅趕嚴寒,等著受處置。想不到,太監特意出來對他說:“趕緊回家過年去吧,皇上和張閣老都懶得理你。”
傅應禎沒有做成烈士,頓時如遭了瘟一樣。第二天就聽說張居正看了他的奏疏後,嗤之以鼻,並且惡毒地評價他的奏疏為“老儒臭腐之迂談”。
傅應禎氣得眼含熱淚,哆嗦著手鋪開紙,決心讓張居正嚐嚐他這個“老儒臭腐”的威力。攻擊張居正本人,這不是傅應禎的作風,在他的道德觀念中,搞個人攻擊是下三爛,君子不為,他要攻擊的還是張居正的考成法。第一次攻擊張居正考成法,他是說官不聊生。後來一想,讓官員痛不欲生正是張居正樂不可支的。這一次攻擊,傅應禎換了個說法,他把官不聊生改成了民不聊生:被考成法逼迫的地方官員追繳欠稅,把百姓逼得死去活來,長久下去,江山不穩,社稷不保。
張居正這回是真怒了:“傅應禎果然老儒臭腐!欠稅者都是地主豪強,他哪隻眼睛看到普通百姓死去活來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天下蒼生,他竟然說我誤了蒼生,真是滿嘴噴糞!”
1576年春節,傅應禎終於做成言官們心目中的英雄:發配邊疆充軍。這還不算完,張居正又放出話去:“傅應禎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必有個小團夥。我要把這個小團夥揪出來,嚴懲不貸!”
朝臣惶惑,有人已準備舉報別人,以保住自己。還有人比這種人還快,正走在通往張居正家的路上。劉台坐在北京城中他的寓所裏,怒目圓睜,恨不得把窗外的雪花活活盯死。不熟悉劉台的人以為他在憤怒,其實他在害怕。他每次害怕時都是憤怒的模樣,而憤怒時卻是一副彌勒佛模樣。
幾天前,他從遼東回北京,以前出差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訪張居正,然後才去述職。可這次,他述職完畢,就跑回家窩了起來。聽說傅應禎指控張居正,他看了會兒熱鬧,然後搖了搖頭說:“腐儒之言,成不了氣候。”果然,傅應禎被拿下。正當他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先見之明時,張居正突然放出了那段話,劉台就恐懼起來。
其實,劉台不是傅應禎團夥的人,可他和傅應禎是同年,以前又走得很近。劉台本來就揣了顆要對張居正複仇的心,張居正這一發話,他做賊心虛,馬上想到:這會不會是張居正想搞他?
這種思路一發散出去,他有了“疑鄰盜斧”的心,處處發現張居正就是準備搞他。劉台越想越害怕,突然狂吼一聲,衝到桌前,提起筆來,咬牙切齒道:“先下手為強!姓張的,別怪我心狠,老子我要一擊命中,把你搞掉,一炮而紅!”
劉台的指控
元宵節那天夜裏,京城火樹銀花,熱鬧異常。張居正在自家的院裏仰頭看滿天的煙花,心滿意足地笑了。執政近四年,國庫漸盈,百姓歌舞升平,沒有比這個更能讓他開心的了。漫天的煙花漸漸隱沒,他突然感覺很累,想去休息,又想到還有很多公務要處理,於是打起精神走進書房,批閱起文件。
不知什麼時候,他恍恍惚惚地進入夢境。這是個可怕的夢境,他孤獨地走在懸崖邊,前麵一頭狼,後麵一隻猛虎,都準備吃掉他。他跑不起來,如陷在泥潭中,正當老虎和餓狼張開大口同時撲向他時,他大叫一聲驚醒。
雪花拍打著窗紙,發出脆響,門外是片清平世界。去內閣的路上,張居正思想著那個夢,直到坐進首輔的椅子上,他還有些茫然若失。
恍惚中,他聽到一聲刺耳的咳嗽。他從心不在焉的狀態中醒轉,眼前出現了一張神色凝重的臉——呂調陽!
張居正很納悶,自他和呂調陽相熟以來,從未見過呂調陽這種臉色。
“怎麼了?”他問。
“您還不知?”呂調陽反問。
“到底什麼事?”張居正加重語氣。
呂調陽不再說話,把手上的一道折子送到他手裏。
“這是什麼?”
“劉台彈劾你的奏疏。”
“什麼?!”張居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劉台?!”
“對!”呂調陽不緊不慢地回道,“您的學生,禦史劉台。”
張居正直勾勾地看著呂調陽,好像呂調陽剛從棺材裏跳出來一樣。很久,他才把眼光投向手上的折子,翻到最後打開,署名是:劉台。
張居正的手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嘴唇顫著,看著呂調陽,像是發現了恐怖外星人一樣:“真是他!”
呂調陽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張居正呻吟了一聲,用一隻手扶住椅子的扶手,開始喘息。呂調陽慌忙站起來,要去扶他。張居正猛地伸出大手示意他:“不必!”
窗外的雪猛地大起來,內閣中的空氣停滯不流。許久,張居正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了,但胸口仍在起伏:“我倒要看看他說了什麼!”
劉台說了很多,隻為一個中心思想服務:張居正該死。
第一段就迅速進入高潮:“臣聽說進言者都希望陛下做堯舜之君,可從沒聽說有人勸宰輔當舜時的名臣皋陶、夔。為什麼呢?因為陛下有納諫之明,而宰輔沒有容言之量也。”
張居正氣得怪叫一聲:“孽畜!孽畜!”
一麵罵一麵接著看:“當初本朝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鑒於前代的失誤,不設丞相,朝廷政務由部院負責,做到各種勢力互相平衡,職責也一清二楚。成祖永樂皇帝(朱棣)開始設內閣,參預機務。當時,內閣大學士的官階並不高,沒有擅權專斷的問題。二百年來,縱然有擅作威福的大學士,也都小心翼翼地回避宰相之名而不敢自居,因為有祖宗之法在。可現在的首席大學士張居正儼然以宰相自居,自高拱被逐,擅作威福已有三四年了,諫言每當因事論及,他就說:‘我遵守祖宗法度!’臣請陛下以祖宗之法正之,取消他的宰相特權!”
張居正冷笑數聲,罵道:“迂腐寡陋至極,他應該再回學堂好好讀書!”他看了一眼呂調陽,以自我辯護的口吻說道,“太祖殺宰相胡惟庸廢宰相的兩個月後,就任命老臣王本等四人為輔官。這四人的職責是‘協讚政事,均調四時’,兩年後,太祖又仿照兩宋政製,設置大學士四人,他們的職責是‘詳看諸司奏啟,兼司平駁’。成祖特意設置內閣,招攬大學士入閣辦事,並對大學士們說:‘你們的建議不在六部尚書下,所以要知無不言。’這足以說明,內閣大學士雖無宰相之實,已有宰相之權。二百餘年來,哪一屆大學士不是如此?在既成事實麵前,他劉台難道是瞎子嗎?”
呂調陽不置可否。事實上,明朝的大學士還真不是宰相。宰相有發布政策的權力,內閣大學士沒有。但正如張居正所說,由於大學士靠近皇上,雖無法律地位,卻有黑市地位,這已成了整個帝國的共識,劉台簡直就是在胡鬧。
張居正似乎沒想讓呂調陽說話的意思,敲打著劉台的奏疏說:“他說我‘儼然以宰相自居’,有什麼證據嗎?空洞無物,窮嚼蛆!”
呂調陽終於說了句話:“張閣老,劉台這廝胡說八道,您別生氣。下麵的話,你就別看了,沒有意義。”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風流灑脫的人走進來。張居正不必抬眼,就知道是入閣不到半年的張四維。張四維辦事幹練,而且對任何事都胸有成竹,很得張居正的歡心。
他一進來,張居正就看著奏疏笑了:“正說到你,你就到了。”
張四維莫名其妙,呂調陽指著張居正手中的奏疏說:“劉台彈劾張閣老的奏疏。”
張四維失聲叫起來:“什麼?張閣老的學生劉台?!”
張居正不管張四維的大驚小怪,念出聲來:“祖宗之朝,凡是提拔內閣閣臣,六部長官,無不用廷推之法。現在張居正私自薦用張四維,張四維在翰林院被彈劾批評已是家常便飯,他到翰林院時,也沒有經過庶吉士的實習期。張四維的為人,張居正已諳熟於心,既然知道又不顧輿論任用他,正是因為張四維善於機權,工於心計,多有後台支持。居正自思年老,旦暮不測,任用張四維,無非是想為身後有個托付而已。”
讀到這裏,張居正停了下來,一雙銳利的眼睛盯住張四維:“他說你善於機權,工於心計。”
張四維早已滿頭大汗,囁嚅著:“劉台這張臭嘴,我對閣老您可是忠心耿耿啊!”
張居正打斷他,繼續讀下去:“張居正又私自薦用張瀚,張瀚生平沒有絲毫善跡,擔任陝西巡撫期間,貪名遠播,現在成了吏部尚書,對居正唯唯諾諾,如同走狗,每當官缺,必請命於居正……”
“哈哈!”張居正居然開心地一笑,看了呂調陽和張四維一眼說:“張公若聽到這話,不知作何感想!”呂、張二人尷尬地笑著。
張居正指點著奏疏說:“劉台這是說我用人不當,表麵看是罵張瀚和你張四維,其實在罵我。”又看向奏疏,快速掃了下麵一段,說,“他終於攻擊考成法了,你們聽:居正用考成法,獨攬人事權和檢察權,整個政府官員都被他牢牢掌控,連言官們也要拱手聽令,祖宗之朝何曾有過?”
張四維勇敢地發言:“考成法已被眾多官員認可,劉台這是逆水行舟。”
張居正搖頭笑道:“你以為他們不知考成法會讓政府效率提高?他們這是對人不對事,隻要他們看你不順眼,你就算是聖賢,也會被他們批得體無完膚。他們長了一張嘴,真是人間不幸事。”
“居正摧殘言官,仇恨正士,祖宗之朝有過這樣的人嗎?”張居正讀到這裏,不禁冷笑,“他這是要為那群迂腐之徒和窮嚼蛆的人鳴不平呢。”
張四維見張居正神經慢慢鬆弛,所以說起了俏皮話:“張閣老,他一彈劾你擅作威福,二彈劾你濫用人,三彈劾你考成法,還有第四、第五嗎?”
“有啊,你聽著。更為討寵後宮,遇陛下恩賜,就裝腔作勢,推托辭讓,真是貽笑大方。”
呂調陽脫口而出四個字:“劉台無恥!”
“這段更有意思,你們聽。為了搶奪田宅,誣陷遼王以重罪而奪其府地,現在張家在湖北江陵高樓頻起,堪比皇宮。居正之貪,不在文臣而在武臣,不在內地而在邊疆。不然,輔政不幾年,便富甲全湖北。什麼原因?居正權勢熏天,每年過節不收禮,因為他的家人替他收了。”
張居正停了下來,發出感歎:“劉台在江陵做過縣令,我家人恐怕有不妥當之處,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