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和呂調陽不知該說什麼,因為張家在湖北富甲一方已是人所共知。
張居正又自我解嘲道:“這是第四條罪狀啊,我家人頂著我的名頭收賄。”
彈劾書最後,劉台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模樣:“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拜張居正所賜,沒有張居正就沒有我的今天,可我存大義舍小節,必須要彈劾他,請皇上及時抑製他的權力,不要讓他私情誤國,臣雖死而不朽!”
“啪”,張居正讀完最後一個字,重重地合上劉台的奏疏,臉色陰沉。
呂調陽和張四維找不到安慰他的話語。內閣靜得可怕,如同墳墓。
許久,張居正才聲音發顫地問呂調陽:“呂閣老,本朝開國二百餘年來,可有門生彈劾座師的事?”
呂調陽偷偷去看張居正,發現張居正陰沉著臉,臉上的肉一跳一跳的,他輕聲回答:“這個真沒有。”
張居正突然用拳頭砸到桌上,聲音已走了樣:“想不到破天荒的事,竟發生在我身上!劉台啊劉台,你真是石破天驚,讓我刮目相看!”
“張閣老千萬別動怒。”張四維站起湊上來,“劉台這廝的話,皇上必不會信的。”
張居正陰冷地看了張四維一眼,突然眼光就黯淡下去:“張大人啊,你不理解我現在的心情。我不擔心皇上是否相信我,我最痛心的是,這個孽畜居然彈劾他的老師我呀!這讓後人如何看我,青史如何寫我?!”
呂調陽也慌忙站起來,因為他看到張居正已儀態頓失。這的確是個重大打擊,在儒家世界,縱然老師喪盡天良,學生也不會指摘老師,何況是彈劾!
張居正痛心疾首,如果別人不理解他,不體諒他,他可以不在乎。可他的學生,他這幾年來一手提拔和栽培的學生,居然也不體諒他,向他射出這麼一支毒箭,一箭封喉啊!
“我就成全劉台,”張居正顫巍巍地站起來,好像老了幾百歲,“呂閣老,拿筆來。”
“您要做什麼?”張四維緊張起來。
“辭職!”張居正幹巴巴地說。
張居正三辭
被人彈劾就辭職,是明朝大臣的一個特點。明朝絕大多數大臣都注重名節,或者在表麵上注重名節,一被人彈劾就會上辭職信,以示自己不戀權位,隻重名節。這種方法很冒險,一旦皇上聽信彈劾之言,辭職者就會離開政壇。張居正肯定沒有沽名釣譽的名節情結,所以當他提筆要寫辭職信時,呂調陽和張四維慢悠悠地攔住他,讓他收了這種傻念頭。
張居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門生彈劾我,我再不辭職,豈不是不要這張老臉了!”
張四維早就想好了安慰之詞:“張閣老身為宰輔,怎麼能和一個小禦史較真?等我上疏皇上,請皇上揍他一頓重板子。”
張居正苦笑:“人言可畏,我一想到辛苦經營的事業也許就付之東流,心裏就陣陣淒涼。”
呂調陽勸道:“張閣老這話不對。我記得您說過,欲報君恩,豈恤人言!您現在怎麼把說過的話忘記了?您若真的一走,國家前途可就岌岌可危了。不為別的,隻為您辛苦創建的這番事業,您也應該留下來。”
張居正的筆停在空中,眼前出現了幻覺,國家又回到脆弱不堪的從前,人浮於事,蒙古人踐踏著中華大地,百姓嗷嗷。幻覺突然消失,眼前又出現了劉台那張誇張的大臉,向他冷笑。不知什麼原因,劉台的臉又變成朱翊鈞的臉,再變成李太後的臉,他們也在朝他笑,是不懷好意的笑,這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他沉思許久,停在空中的筆突然紮到紙上:“臣張居正有負先皇所托……”
張居正的辭呈在第二天上午就擺到了朱翊鈞桌上。朱翊鈞看完信,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合上。李太後先反應過來,呼道:“快去請張先生!”
張居正顫巍巍地來了,一路走一路流淚,跪到朱翊鈞禦座前時眼淚已成河。朱翊鈞手足無措,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壞事一樣,他跑下禦座,扶起張居正說:“先生快起,朕要懲治劉台給先生出氣!”
李太後在座位上欠著身,萬分惋惜地說:“先生怎能說要辭職呢?先皇離開,我們孤兒寡母全靠先生維護。現在,皇帝還未長大,國家大事紛繁複雜,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讓我們母子怎麼辦?先皇的托付您忘了嗎?”
張居正抬眼一看,李太後鳳眼紅潤,快要梨花帶雨了,慌忙勸慰道:“太後聖體要緊,不要悲傷,臣並未忘記先皇托顧之恩,也非置朝廷大事於不顧,實在是……”哽咽了一下,“實在是人情險惡,輿論殺人,我真是無所適從了。”
朱翊鈞很不理解:“先生既然記得先皇厚恩,又知道先今朝政大局,為何要走?僅僅因為劉台的那些話嗎?那些話朕根本不信。”
張居正接了朱翊鈞的話頭:“皇上不信,可劉台的話很蠱惑人心,天下人會信。臣不想讓天下人說皇上用了擅權作威的人當首輔。”
朱翊鈞正要說話,李太後開口了,不是對張居正,而是對朱翊鈞:“皇上平時隻知道讓張先生操勞,也不知為張先生做主,才有今天這種事情發生。”又對張居正,“先生既然身為朝廷重臣,就應當放心做事,皇上必會為先生做主,先生不要顧慮太多。”
張居正出其不意地沉思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臣還是不能留下來,皇上和太後的恩德,臣死不能報。但臣這幾年整頓政府,朝廷上下對臣很有意見,臣擔心此後再有布置,阻撓更大。臣現在離開,於國家大政並無影響,一批老臣各有才具,完全能勝任。希望皇上和太後能允許我這副老邁之軀回歸故裏。”說完這段話,張居正又跪了下去,熱淚盈眶。
馮保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他知道,一旦張居正離開,他的位置就不會穩。張居正堅決要辭職,等於是一根棒子敲打他的五髒六腑,聽到最後,他都要暈厥了。
李太後思考了一下,對張居正說:“先生先請回去休息,你放心,這件事我和皇上必還你個公道!”
張居正步履蹣跚地走出宮門。朱翊鈞看著張先生的背影,抹去淚痕問李太後:“母後,張先生為啥非要辭職啊?”李太後臉色凝重,未發一言。
這個問題,也是馮保想問的,可惜他沒有機會。
第二天,張居正再上辭呈。李太後琢磨半天,讓朱翊鈞下旨挽留。朱翊鈞偷看了李太後一眼,輕聲說:“這麼一件小事,張先生幹嗎這樣較真啊?”
李太後板起臉,語氣生冷:“叫你下旨你就下!”
聖旨即刻就傳到張居正家中:“張先生忠誠為國,並非隻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祖宗都知道。詭邪小人必受重懲!萬望張先生以朕為念,出來上班,不要介意別人說什麼。”
其實,李太後也有朱翊鈞一樣的想法。劉台指控的張居正罪狀,若隱若現。說它有,它真有:張家隻用了短短幾年的時間就成為湖北的超級土豪;考成法嚴苛,每天都有被罷黜的官員;張居正在朝堂之上倨傲,儼然是萬人之上的宰相;張居正用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劉台沒說他結黨就已是口下留情了。
說這些罪狀沒有,也說得過去。張家成為超級土豪,絕不會是張居正自己的意願,張居正多次做出高姿態拒絕收賄,人所共知;考成法是確定的法律,劉台指責考成法,實際上就是在指責國家,指責皇上,因為隻有皇上才有權力製定法律;張居正在眾人麵前的高傲,正是重臣應該具備的行為規範;張居正用熟悉的人,試問哪個領導不是如此,不熟悉的人,他怎敢用?
所以李太後認為,張居正這兩次辭職,稍有點撒嬌的意思。再不客氣點說,這是意氣用事、胡鬧。
她當著馮保的麵發出無奈的歎息。馮保抓住這個開口的機會,問:“太後是為張先生的辭職而煩憂?”
李太後“嗯”了一聲:“張先生為何這麼較真啊?”
馮保轉動眼珠:“其實這件事也不怪張先生。”
“哦?”李太後來了興趣,“你倒說說看。”
“您想啊,劉台是張先生的愛徒,本朝開國以來,學生直接攻擊老師的事情,隻此一例。張先生無論如何都受不了這個打擊啊。”
李太後“哦”了一聲,馮保聽出來了,李太後無法感同身受。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隻是個小故事,隻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是大事故。
馮保為了讓李太後理解張居正的痛苦,豁出去了:“太後,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這就如您精心培養皇上,付出所有心血,可有一天,皇上卻攻擊您……”
說到這裏,馮保及時住口。李太後對這個比方沒有表示出厭惡,相反,還點了點頭:“是啊,這真讓人傷心。”隨即又說,“可皇上和我已對他說了,要為他做主,懲治劉台,他為何還要上辭呈?”
“這才是問題所在。”馮保說,“您和皇上說是要懲治劉台,可還沒有行動啊。張先生肯定心裏打鼓,以為您和皇上相信了劉台的話。站在張先生的立場,倘若您和皇上相信他是那樣的人,那他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李太後恍然大悟,慌忙去見朱翊鈞:“快下旨,懲治劉台。”
朱翊鈞還未反應過來,有人就送來了張居正的第三封辭職信。
這封信應該是張居正冥思多時才寫出來的,所以讓人至為感動。張居正首先說他不想走:“臣受先帝重托之時,就發誓以死相報。皇上現在的執政能力還未成正果,朝廷的許多事還未走上正軌,天下百姓還未安居樂業,先皇的囑托還未完成萬分之一,我怎敢離去!我更不想離去的是,古時聖賢豪傑多如牛毛,可懷才不遇者車載鬥量,今天我多大的幸運遇到您這樣神聖天縱不世出的君主,委我以重任,對待我如手足腹心之情,我怎想離去!”
有對他人的承諾,有知遇之恩,有未完成的使命,這就是張居正說的他不能離開,不敢離去的原因。可是,他說,然而臣必須要離去,因為實在是“迫不得已也”!
“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危地,所代理的事是皇上的事,所代言的話是皇上的話。劉台說我擅作威福,其實沒錯。因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皇上您的言行舉止不是威就是福。代皇上執政三年來,臣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把臣恨入骨髓。臣一日不去,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這些人就一年不安心。他們不安心,就會攻擊臣。劉台這次攻擊,皇上信我,太後信我,但下次呢?臣雖胸襟坦蕩,可人言可畏,人言能殺人。我真誠地希望皇上能恩準我辭職,一旦我走,整個朝廷就會太平寧靜。皇上常說我才幹卓越,其實天下才幹卓越輩如恒河沙數,隻要皇上以虔誠心尋找,處處是人才。”
張居正前說後說,左旋右轉,無非是試探李太後和皇上對他的態度。正如馮保所說,如果李太後和朱翊鈞真的相信了劉台的話,那張居正再待下去就成了擺設,隻要再有幾人攻擊他,他必下台。
李太後看出來了,露出一個吊詭的微笑。朱翊鈞沒有看出來,皺著眉頭對李太後說:“母後,張先生有點囉唆啊,說不能走可還是要走,咱們是不是嚴懲劉台,他就不走了?”
李太後掃了馮保一眼,以一種異樣的語調對朱翊鈞說:“鈞兒,你還是年輕,這看文字不僅要能看懂文字,還要看懂文字背後的意思。你最近不是和馮公公學畫嗎,可知道畫作的最高境界是‘情生境外’嗎?”
朱翊鈞更困惑起來,李太後長籲一口氣:“我看這事就這樣辦吧,馮公公,傳聖上口諭給劉台:‘劉台這廝,讒言亂政,著打一百充軍,內閣擬票來行。’鈞兒,你先下聖旨,挽留張先生,然後再派司禮監太監帶著你的手諭前往張先生家慰留。”
朱翊鈞對後兩件事沒有意見,隻對第一件事有不同想法:“母後,劉台這廝胡說八道,為何還要讓內閣擬票,我直接下旨揍他一百板子給張先生出氣得了。”
李太後溫情地看著朱翊鈞:“你還小不懂,這件事隻能交給張先生處理。”說完,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動,表情怪異,“看張先生怎麼處理他的好學生吧。”
張居正先等來了朱翊鈞的挽留聖旨,緊接著又等來了司禮監太監帶來的朱翊鈞手諭。張居正再也沒有理由辭職了,他確定皇上和李太後仍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隻要他的權力源泉汩汩不斷,他就要繼續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
如何處置劉台
張居正重回內閣時,劉台已在錦衣衛大牢。他身體發膚未受任何損傷,於是在牢房裏用腳步丈量房間的麵積。一縷光柱射進來,捕住許多遊動的飛塵,在這道飛塵組成的光柱裏,他看到了張老師那張古板英俊的臉。
彈劾重臣這種事,成功和失敗隻在一線,劉台不明白,為什麼失敗的會是他。很多因彈劾重臣被扔進錦衣衛牢獄的人都有這種想法,他們僥幸活著出獄後,卻從來不對人說失敗的根由,他們認為這是蒼天瞎眼。劉台就百思不解,他指控的那些罪證都是貨真價實的,皇上眼睛瞎了,老天眼睛也瞎了?
當他聽到朱翊鈞的口諭時,讓他奇怪的是,沒有恐懼,隻有興奮。他心裏一個聲音說:劉台,你要火!
的確,指控當朝首輔,帝國名義上的二號人物,實際上的一號首長,想不火都不可能。可他一想到那一百廷杖,心裏就如灌了鉛一樣向下沉。他知道,這件事是張老師做主,張老師被他氣得鼻子都歪了,這一百廷杖非把他打成肉餅不可。
劉台在大牢中胡思亂想時,張居正在內閣也思緒紛繁。他苦笑連連,想不到回到內閣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置逆徒劉台。在一般人看來,既然皇上都下了口諭,那就按口諭辦就是了。可張居正沉思了一會兒,有了另外的想法。
他上疏解救劉台,說劉台雖然胡說八道,但畢竟是為皇上著想,罪不至一百廷杖,削職為民就可以了。
朱翊鈞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嚴厲的張先生會如此仁慈。他記得張先生對付盜賊的冷酷手段,也記得對付其他起哄言官的辣手,他又猛然記起劉台是張先生最喜歡的學生。但這種想法一閃而逝,他畢竟長大了幾歲,有些事會多角度去思考,他發現張先生不嚴厲處置劉台是一種政治手腕,是不想給朝臣們強烈的刺激,還是想借此收攬人心?
張居正發現最近一段時間,朱翊鈞學會了他的招數:每遇一件事就會沉思。當然,朱翊鈞那種沉思的內容過於幼稚,所以張居正馬上就猜到了他在想什麼。
他毫無遮攔,直戳朱翊鈞的沉思內容:“皇上,我這樣做並非收攬人心,那些人根本不配讓我施舍,也並非不想給朝臣們強烈的刺激,這幾年來,皇上為我懲治的朝臣還少嗎?我隻是想,既然皇上對我萬分信任,他攻擊我,其實就是攻擊皇上代表的國家。國家應有好生之德,倘若嚴厲處置劉台,必會引起別人說三道四,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會冒死進攻,這樣反而會讓皇上心思煩亂,引皇上不高興。我這樣處置,全是在為皇上分憂解難。”
朱翊鈞張大了嘴巴,心想:明明是攻擊張先生的一件事,被他這麼一說,竟然是為我排憂解難了。但仔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劉台被削職為民。群情沸騰,有人在陰暗的角落發出冷笑:“張居正會有這麼高尚?他肯定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劉台這蠢貨肯定會被他收拾得生不如死。”
有人就比這種人膽大,劉台被削職為民幾天後,京城大街小巷傳播著種種謠言,這些謠言的中心思想並未脫離劉台彈劾書的內容,一直傳到了張居正家和皇宮中。
朱翊鈞扼腕痛惜:“張先生,處置劉台太輕了,你看謠言起來了。”
張居正自信地一笑,解釋說:“謠言止於智者,我們不必管它,它自己就滅亡了。”
“可是……”
“皇上,朝廷事務紛繁,沒必要在這上麵耗費精力。”
這是種不帶任何水分的自信,隻要有皇上和李太後的支持,謠言的力量輕如鴻毛。他通過劉台事件認定了這樣一件事:在皇上和李太後心中,隻有他張居正才能擔當國家大任。而且他本人也是這種看法,這個帝國如果沒有了他張居正,那還了得?
的確,明帝國在1575年時絕不能沒有他。老師徐階在劉台事件後就寫信給他,要他別對劉台耿耿於懷,應把心思放到國家大政上。張居正回信說:“老師放心,我現在隻知竭智盡忠,全在報國,不思保身。我向來以誠意對人,絕不擔心別人會傷我自己。劉台攻擊我實出我意料之外,這也是幾年來積累敵人的結果。可我不在乎,我隻在乎國家大政。”
這是不是有點太高尚了?張居正可不是割肉喂鷹的老佛祖,也不是以德報怨的太上老君,他是鐵腕政治家,向來秉承聖人孔夫子“以直報怨”的張居正!實際上,以德報怨的人,除非是白癡,否則就必抱了狡獪的詐術。不超過限度的複仇應該得到認可,否則就是時分不分、恩怨不明,喪失了基本原則。
四年後,遼東巡撫張學顏突然指控劉台在巡按遼東期間的貪汙行為,朱翊鈞下令徹查,果然證據確鑿。劉台在安穩地做了四年的平民後被發配到荒涼之地潯州,當年種下的彈劾老師的卑鄙之種,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