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來了
1577年九月二十五,秋高氣爽。誌得意滿的張居正在內閣接到了老家的來信。信並不厚重,摸上去似乎隻有單薄的兩頁紙。他漫不經心地打開信時,右眼突然跳了幾下,這不是好征兆。看到一半時,他的臉色已變,果然不是好事:他的父親張文明在十二天前去世了!
信是他老娘寫的,內容淒愴,最後一句話簡直讓張居正心都碎了:家境淒涼,望爾早歸。
張文明其實早就病了,1577年夏天,他就病得已不能走路。當時張居正就想請假回家看望父親,但被李太後挽留。理由是,此時此刻離不開張先生,況且皇上的婚事臨近,張先生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
張居正沒辦法,索性決定在朱翊鈞大婚後再回家。不過這段時間,張居正異常焦慮。他和父親最後一次見麵還是在十九年前。十九年父子不能相見,縱是大逆不道之輩,也不能釋懷。那段時間,張居正幾乎度日如年,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朱翊鈞抓緊時間結婚。想不到的是,朱翊鈞的婚事連個鬼影都未見到,老爹就離開了人間。
他捏著信紙,信紙有韻律地顫動著。呂調陽和張四維早已察覺到張居正的情緒不對,突然看到張居正眼眶濕潤,嘴角抽搐,急忙湊過來看那封信。張四維一目十行,先看完,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歎息。過了一會兒,呂調陽也附和了一聲歎息,然後對張居正說:“張大人遭此不幸,我等也很悲痛。希望大人以國家為重,不要過分憂傷。請您先回府歇息,我等即刻上疏皇上。”
張居正已從萬分悲痛中清醒過來,但神情茫然,看了看呂調陽和張四維,艱難地站起,把信裝好,整理了桌案上的公文,悵然若失地走出了辦公室。
呂調陽和張四維很快就將張居正父親的死訊上報了皇帝朱翊鈞。朱翊鈞寫信給張居正說:“今日知道您父親已離世十餘日,我很悲痛。先生哀痛之情,我能理解。不過天生先生,非尋常者可比。我年紀還小,還希望先生節哀,為江山社稷著想,這是人間最大的孝。”
這封信之外,朱翊鈞還賜給張居正很多奠禮,並要呂調陽囑咐湖北江陵地方官好生照理張文明的喪事。
朱翊鈞的安慰並未減輕張居正的悲傷,三天後,張居正谘行吏部,由吏部向朱翊鈞遞交丁憂的請求。他在家滿麵戚容地打點行裝,準備上路。
“丁憂”是指臣子遇到祖父母、父母的喪事,自得到喪事之日起,不計閏月,守製二十七個月,期滿之後複職。
朱翊鈞一得到吏部的信,馬上跳了起來:“什麼?張先生要回家三年?我的婚禮怎麼辦?誰來給我講課?國家大事誰來辦?絕對不行,張先生不能走!”
吏部官員小心翼翼地說:“丁憂是祖宗之法,禮儀根本啊。”
朱翊鈞“哦”了一聲,轉動了許久眼珠,最後說:“容我再想一下。”
沒有人知道他要想什麼,因為這五年來,他就沒想過什麼,他的大腦是張居正。如今沒有了大腦,他如果能想出東西來,那就是奇跡。
馮保在想,想得異常深邃,他是一麵想一麵快馬加鞭去了張居正家裏。
張居正身穿孝服接見他,馮保屁股都未坐穩,劈頭就說:“張大人糊塗啊。”
張居正一愣。馮保不等張居正發問,就說:“你要丁憂,這是輕率,糊塗啊,你不能走!”
張居正不禁有點惱火:馮保這禽獸下麵沒了,孝心也被連帶割了嗎?死了老爹還不回去,那和禽獸有何分別!
不過這時,張居正沒有心情生氣,隻是淡淡地說:“回家守孝,這是傳統,也是製度,我豈敢違背?”
馮保氣急敗壞:“張先生真不能走,如果你走了,皇上怎麼辦,國家朝政誰來處理?”
張居正仍是一副淡淡的口吻:“我隻回家三年,以三年事父,終身事皇上,忠孝兩全。”
馮保冷笑:“張先生真是奇思妙想,您這一走就是三年。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您在,還有人覬覦您的位子,您這一走,恐怕很難回來了。”
張居正不置可否。馮保指著窗外內閣的方向:“張先生恐怕還不知道吧?您還沒離開京城呢,呂調陽就在內閣堂而皇之地接受翰林們的道賀了。您現在靜下心來,仔細聆聽,應該還能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呢。”
張居正悚然。明製,首輔去位三日之後,次輔便可將座位從內閣的右邊搬到左邊,翰林院學士們和內閣僚屬都要穿紅袍到內閣道賀,這種道賀意味著次輔升級為首輔。呂調陽是老實人,並沒有搬椅子,可仍美滋滋地接受了翰林學士和張四維的祝賀,這群人有說有笑,打破了五年多的內閣嚴肅氣氛。
馮保見到張居正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是冷酷而非悲傷,所以添油加醋道:“您總說呂調陽是老實人,可在權力麵前,病貓都成猛虎。縱然呂調陽沒有異心,張四維呢?縱然他們二人都沒有異心,三年之後人事變遷,您敢保證應付得了嗎?”
馮保的話沒錯,帝製時代,人亡政息是定律。政治場中,人走茶涼也是定律。縱然將來回來仍能掌控大局,可五年來的努力必會被繼任者連根拔起,沒有人願意自己五年來的辛苦白費。
張居正隻猶疑了一會兒,在馮保饑渴般的期盼中脫口而出:“可惜我已讓吏部遞交了丁憂申請。”
馮保騰地從座椅上站起來:“隻要張先生有心,剩下的事交給我!”說完這番話,馮保一個利索的轉身,自信滿滿地走出張家。
望著馮保的背影,張居正長長地歎出一口氣。這口氣的味道極為複雜,是老爹還是權力,連張居正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哪種味道更重些。他隻知道馮保是個有本事的人,隻要答應下來的事,沒有辦不了的。
馮保從張居正家出來後,就跑回宮中見李太後。他把張居正的憔悴先說一遍,然後就說到張居正的丁憂,最後加了一句:“張先生不能走!”
李太後蘭心蕙質,當然明白馮保的意思。這位女中豪傑當即拍板:“那就把張先生留下!”
馮保謹慎地問道:“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李太後看了馮保一眼,這種事她李太後就能做主,但她從馮保的眼中看到了另外的意思。是啊,朱翊鈞從年齡上來說已不是小孩子,很多事應該征求下他的意見了。
朱翊鈞有意見,意見就是,張先生不能走。
李太後聽了朱翊鈞的意見,大為不滿:“可曾下旨挽留?”
朱翊鈞搖頭。
李太後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那你還等什麼!”
朱翊鈞愕然,小聲道:“朕不知該如何挽留。”
李太後也愣住:“是啊,丁憂是祖宗法製,皇帝也不能違法啊。”
馮保適時地說道:“皇上,可奪情。”
“奪情?”朱翊鈞和李太後看著馮保,馮保的胖臉洋溢著光芒。
“奪情”,通俗而言,就是要臣子不許丁憂。在明代曆史上,有太多的先例。也就是說,皇帝用“奪情”留下丁憂的大臣符合祖製的傳統,自然也就符合法律。
於是,張居正就回不去家了。但張居正來了勁,非要回家。於是他和皇室上演了一場“回不回家”的拉鋸戰。
不許回家
張居正在馮保去他家的第二天就收到朱翊鈞的聖旨。朱翊鈞說:“您受先皇所托輔佐朕,朕如今年幼,您怎可說走就走?守孝當然要,可君恩尤重。折中一下,給你四十九天假,你在北京守製。”
這道聖旨很快在朝廷引起反響,伶俐的戶部侍郎李幼孜徹夜不眠,全方位考慮這件事。第二天,他就上了一道奏疏,聲稱國家離不開張首輔,所以必須奪情。
李幼孜的奏疏並未吸引張居正的眼光,因為他正把全副精力用在寫奏疏上。在這道奏疏中,他雖然還說回家丁憂,也說了“臣用三年時間事父,用終生事君”的話,可語氣已不十分堅定。他說:“皇上您說‘父製當守,但君恩尤重’,我怎敢不斟酌這兩件事的輕重呢?”
朱翊鈞再發“奪情”聖旨:“朕頃刻離您不得,怎能長待三年?況且先生緊係社稷安危,不能離開,也不要再固請。”
以今天的眼光看,人家死了老爹,你用權力不讓人家守孝,這顯然違背人性。但在中國古代,君父之恩是相等的。況且張居正自己也說過這樣的話:“真正的君子,澡心浴德,以整個身心侍奉君王和親人。在家事親,在廟堂事君。事君就要鞠躬盡瘁,不能說勞苦;事君時,這副身體就是君的,親人先放一邊。當離開廟堂回到家中,這副身體就是親人的。”其實這段話是說,事君和事親一樣重要,所以事君事親,要看你身在何處。
在李太後和朱翊鈞看來,張居正身在廟堂,又受先皇所托,就該把“事君”放在第一位,其他一切事都要退後,即使是他死爹的事。站在張居正的角度考慮,拋掉對權力的欲望因素,他也不能離開。“主少國疑”,他怎能輕易拂袖離開?
可理性在很多時候都會敗給人性,張居正思來想去,終於違背朱翊鈞的聖旨,又上奏疏,請求回家守製。這道奏疏陳情哀哀,是一篇絕妙文章。
他對朱翊鈞說:“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歲,素嬰多病,昨有家人到,致臣母意,囑臣早歸。田野之人,不知朝廷法度,將謂臣父既沒,理必奔喪,屈指終朝,倚間而望,今若知臣求歸未得,相見無期,鬱鬱懷思,因而致病,則臣之心,益有不能自安者矣。皇上方以孝養兩宮,何不推此心以及臣之母乎?”
針對朱翊鈞說“頃刻不能離卿”的話,張居正說道:“臣之不肖,豈真有卓犖超世之才,奔逸絕塵之力,惟皇上幸而用之,故臣得盡其愚耳!今在廷之臣,自輔臣以至於百執事,孰非臣所引薦者?觀其器能,鹹極一時之選。若皇上以用臣之道而用諸臣,諸臣以臣心之忠而事皇上,將臣平日所稱聖賢道理,祖宗法度,此兩言者,兢兢守之,持而勿失,則固可以端委廟堂而天下鹹理。是臣雖去,猶未去也,何必專任一人,而使天下賢者,不得以各效其能乎?”
說完這一大段,張居正加重語氣,說回家守製並非是求得解脫,沒有忘記先皇托孤之事,自己精力還旺盛,報國的時間很多:“願賜臣歸葬,使得身自負土,加一簣邱隴之上。過此以往,死生惟陛下所用之,臣死且不朽矣。”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朱翊鈞的聖旨更為誠懇動人:“連日不見先生,我心若有所失。四十九天猶嫌太長,何況是三年?先生平日所言,我無一不從,今日這件事,您就從了我這一回吧。”
朱翊鈞這次是鐵了心要把張居正留住,他和呂調陽與張四維說:“張先生即使再上一百本,我也不準。”說完這句話,他看了呂、張二人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官員們要知道朕的心。”
這是個積極的暗示。朱翊鈞此時希望的就是有官員站出來,為他對張居正“奪情”擂鼓助威,推波助瀾。其實不必呂、張二人故意傳播皇上的心思,多日以來,所有官員都明白,張居正的“丁憂”要泡湯了。
皇上既然已發出積極的信號,一向鼓吹為君王排憂解難的臣子們沒有理由還大眼瞪小眼。於是,禦史曾士楚和言官陳三謨陸續上疏,請留張居正。
明眼人一聽到這二位的名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曾士楚和陳三謨都是張居正的言官,多年來沒少給張居正排憂解難。如今他二人先後跳出來,說明這裏麵有問題啊。據說,兩人上疏請留張居正後,“人心頓死,舉國若狂”。
朱翊鈞沒有發現誰的心死了,也沒發現國家人民成了瘋子。他對曾士楚和陳三謨適時的表現大為滿意,迅速命令吏部尚書張瀚慰留張居正。
張瀚是張居正一手提拔上來的,用時人的話說,他是張居正夾袋中的人。他自己也不諱言吏部尚書這個職務是張居正賞賜的。按人性,此時最該上躥下跳挽留張居正的就該是他,可他沒有。在朱翊鈞挽留張居正的過程中,身為吏部尚書的他,無動於衷。朱翊鈞的聖旨一下,他才極不情願地召開會議。
吏部左侍郎何維柏第一個發言:“大臣丁憂守製,天經地義,這事恐怕沒得商量。”有官員歎息說:“皇上要奪情,這也是天經地義的。”
吏部官員議論了一上午,張瀚一言未發。直到會議結束時,他才慢吞吞地說道:“大學士奔喪,應該加恩,這是禮部的事啊,和我們吏部有什麼關係?”
這段話透露出的信息是,他不想挽留張居正,但也不想得罪張居正,他把皮球踢得遠遠的。問題是,他這是掩耳盜鈴,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按製度,皇帝的聖旨發到六部後,還要到六科備案。吏科言官王道成直到第三天還未等到那道聖旨,於是去請求張瀚履行聖旨,挽留張居正。
張瀚這幾天眼看著上疏挽留張居正的官員越來越多,愁腸百結。在他看來,張居正就該回去守製,否則就不符合傳統,就不是好人。他把一肚子邪火發到王道成身上:“萬古綱常要被人踐踏,你也助紂為虐嗎?”
王道成大吃一驚:“這可是皇上的意思,張大人您糊塗了?”
張瀚捶胸頓足,哆嗦著雙手,說:“好,好,我明天就去見張居正,你們這群人啊,不知體統啊!”
張瀚說到做到,真的就帶著吏部附和他的官員來到張居正府上。張居正一聽張瀚來了,大為高興,可幾句話後,張居正可就怒火中燒了。
張瀚勸張居正應該回家守製,一來盡人子之職,二來遵循國家法度,三來給天下士子做了榜樣,可謂三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張居正內心洶湧,但臉色不變。等張瀚一番長篇大論後,他才緩緩地說:“您沒見到我幾次三番地上疏請辭回家嗎?皇上不讓我走,我能有什麼辦法!張大人也是臣子,試問皇上不允,我如何走?”
張瀚咳嗽了一聲,道:“您的誠意還不夠。”
這真是王八蛋才能說出來的話,老爹死了,要回家奔喪的誠意不夠?張居正火了,站起來道:“請張大人教一下我!”
張瀚發現張居正火了,急忙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囁嚅著要說什麼。
張居正大手一揮:“送客。”
吏部的官員像喪家之犬一樣,逃出了張居正家。
兩天後,王道成和禦史謝思啟彈劾張瀚與何維柏,說他們無大臣之禮,不為皇上分憂。朱翊鈞發了雷霆之怒,勒令張瀚退休、何維柏罰薪三個月。
張瀚離開京城時,腦海中翻騰起他和張居正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張居正對他說:“昨天雨後去上班,很多人都穿著新鞋,但道路泥濘,全躡手躡腳走路,恐怕玷汙了鞋子。有人的鞋子一旦沾染泥巴,就不再顧惜。居身之道,亦猶是耳。倘一失足,將無所不至矣。”
張瀚對張居正這段話刻骨銘心,所以他自認為自己從做官到被迫退休,鞋子始終沒有沾染泥濘。對張居正的賞識之恩,他在後半生絮叨個不停。
張瀚的離開,預示著張居正的“奪情”已成定局,凡是阻擋張居正留任的人都是飛蛾撲火。張居正也自以為萬事大吉,擺出了自己的底線。不丁憂可以,他有五個條件:第一,二十七個月的薪水和獎金,他一概不收;第二,朝廷所有祭祀吉禮,他概不參與;第三,入侍講讀,在閣辦事,穿孝服(青衣角帶);第四,章奏具銜,準加“守製”二字;第五,仍希望明年乞假葬父,迎老母來京。
朱翊鈞立即做出回複:“第一條不可,張先生清廉,如果沒有俸祿,靠什麼養活自己?最後一條,明年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