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巔峰之後 第一章 不許孝(2 / 3)

“奪情”大功告成,朱翊鈞很高興,張居正的夥伴們也很欣慰,隻有張居正本人內心突然升起一股不安。這種不安深藏著,時不時地跳出來提醒他一下,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按心學大師王陽明的理論,人心所以不安,是因為思慮太多。思慮太多,是因為做的一些事違背了良知。以這種理論來解釋張居正內心深藏的不安就是這樣的:他和父親張文明的感情遠沒有人想象的那麼深厚。首先是十九年不見,父子之情全靠書信維係;其次,張文明和張居正在誌趣和事業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張文明愛錢,沒有遠大理想,張居正的理想比天還高;最後,自張居正擔任首輔後,張文明沒少給張居正找麻煩。所以張居正回家守孝,絕大一部分原因是遵循傳統。

張居正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至深,又對權力無限熱愛,在孝和權力上,他最終選擇了權力。可良知告訴他,這是不對的。他的憂慮和不安正是良知在發揮作用。實際上,他不是個對權力本身極度熱衷的人,他隻是把權力當成手段,最終目的還是為了這個國家。這也可算作是他的良知。正是這兩種良知的交互作用,使得他一會兒覺得被奪情是天經地義的,一會兒又覺得不回家守孝有違人性。

人所以強大,是良知的力量,而有時候脆弱,也是良知所導致的。

吳中行開炮

天下許多罪惡,都借名教之名而行。所謂“名教”,指的是以正名分為中心的封建禮教,守孝就是其內容之一。在那些衛道士眼中,無論如何,張居正都沒有回家守孝,這就是違反名教,天下人都該對其口誅筆伐。

政府官員們齊聚一堂,義憤填膺地議論起來。有人唾沫橫飛道:“五行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孝道乃人倫之本,三年之喪,天下之通義。連天子都該遵守,他張居正居然違背,這是抽了我們讀書人的耳光。”也有人說:“丁憂是法律規定,如有官員死了老爹老娘不上報,還會得到嚴懲。張居正不丁憂,不但踐踏了綱常,還踐踏了法律!”還有人痛心疾首道:“張居正老爹死了,不奔喪也就罷了,居然還不避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家喧嘩起來,有人開始號啕大哭,為名教而哭,為儒家教統而哭。這種情勢使我們產生一種感覺,張居正不丁憂意味著世界末日來了。

在這場撒瘋般的集會中,有一人始終冷眼旁觀,靜耳傾聽。當大家陸續散掉去吃花酒後,他踏著初冬的寒露回到家中,關起大門,正襟危坐於桌前。在閉目沉思了許久後,他嗬了雙手,取出筆在紙上鄭重其事地寫下八個字:諫止張居正奪情疏。接著是內容,可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最後,他寫上自己的大名:吳中行。

吳中行,1571年的進士,座主正是張居正。剛步入仕途時,他對張居正相當有好感。這大概是對比的結果,當時高拱在位飛揚跋扈,而張居正沉靜內斂,所以吳中行偷偷和張居正走得很近,並且向張居正表達了自己的崇拜之心。在他眼中,僅從辦事能力上而言,如果一張一百分的試卷,高拱和張居正都能答一百分,但如果把性格因素拉進來,高拱答一百分已用全力,而張居正答一百分,是因為試卷分數隻有一百分。

但吳中行對張居正這種崇拜不是沒有底線的,底線就是名教。張居正不回家丁憂,就是踐踏名教,這讓吳中行對張老師的美好印象一掃而空。但他對張老師還是很尊敬的,所以在《諫止張居正奪情疏》中,他把責任推到了朱翊鈞身上:“居正父子,異地相隔,音容不接者十九年,一旦長棄數千裏外,陛下不讓居正匍匐奔喪,撫棺而哭,必欲其違心抑情,愁眉苦臉在廟堂之上,這豈是君恩?”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段話都合情合理。

這份上疏,吳中行寫了兩份,在把一份呈上後,他又揣著另一份去拜見張居正。

張居正看了奏疏,愕然道:“已經奏上了嗎?”

吳中行不卑不亢地說:“沒有奏上,是不敢讓老師看的。”

張居正冷冷地道:“真能搗亂。”

吳中行發現了張居正冷酷的眼神,急忙回避,扯起了別的:“老師您知道嗎?昨天夜裏有一顆彗星,從西南方直射東北,蒼白的尾巴,像一道幾丈長的白虹。天文家說,這顆彗星從尾星、箕星,翻過牽牛星,一直掃射到織女星,這真是個大變異啊。天文方麵的官員已經報告給皇上了。”

張居正知道,昨天晚上的確有彗星,北京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寂寞孤獨的彗星劃過天空的樣子。吳中行此時說這種事,顯然是在暗示他,因為他不回家丁憂,上天用這種變異來警告。

張居正不信鬼神,但信傳統。朱翊鈞同樣如此,所以吳中行的奏疏上去幾個時辰後,朱翊鈞就下詔要百官修省。百官當然也可以請皇上修省,可以說,吳中行在這方麵占了先機。

他雖然占了先機,卻沒有收獲。朱翊鈞扣住他的奏疏不發。吳中行自有他的辦法,他扯開嗓子,在政府裏到處散播自己的英雄業績。

人情洶洶。1577年十月初七,終於有人來附和他了。此人叫趙用賢,隻是個翰林院檢討,微不足道的一個小角色。

趙用賢大言不慚地給朱翊鈞出主意說:“其實可以用先朝故事,讓張居正奔喪歸葬,回家待四十九天,然後再回朝。”

吳中行在他的奏疏中也提到這樣的辦法。兩人恐怕沒有壞心,可問題是,“奪情”明明已塵埃落定,他們非跳出來說道一番,這正如星星之火,搞不好就會燎原。

張居正怕的就是這個。有人曾安慰張居正,這兩人無論是身份還是奏疏的內容,都不值一提。張居正冷笑道:“兩人是想出名,想瘋了。”隨即又歎息道,“好名真是害死人,我擔心他們是引線,會引爆一座火山。”

他們果然就是引線,火山很快爆發。1577年十月初八,刑部的兩位中級官員艾穆、沈思孝聯名上疏,請朱翊鈞允許張居正回籍守製。他們以一副萬分沉痛的語氣說:“社稷所重就是綱常,而元輔大臣,則是綱常之表率。如果連綱常都不顧,社稷怎麼能安?居正難道不是人子嗎?如果是,為何失去父親而方寸不亂?位極人臣,反而連個草民的道德都不遵守,何以對天下後世?”

張居正看了之後七竅生煙,朱翊鈞也發了雷霆之怒。正如張居正所說的那樣,奪情事件本來已完,偏偏自己的門生吳中行抽風似的跳出來攪和。他這一攪和,沉浸多年的言官們看到有了用武之地,如果不做點什麼,那真是死不瞑目。張居正恨吳中行,更恨艾穆和沈思孝。

朱翊鈞比張居正還要恨,因為奪情這件事不是他一人決定的,而是老娘李太後和馮保與他一起商量的。他沒有獨裁,卻獲取了罵名。他氣呼呼地問身邊的馮保:“這群人到底怎麼回事,難道他們不知道此時江山社稷離不開張先生嗎?張先生走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張先生走了,他們能承擔起張先生的責任嗎?”

馮保說:“皇上您想啊,他們是把矛頭對準的您,在忌憚張先生的情況下藐視您。”

朱翊鈞的神經被挑起來:“這群人的屁股是癢了,廷杖如何?!”

馮保說:“皇上英明。”

眾人齊救四官員

要對四位上疏官員廷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北京城。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廷杖足以要人性命。

吏部尚書馬自強有悲天憫人之心,慌慌張張地去拜見張居正。

張居正正在孝帷裏匍匐著,馬自強來的目的,他心知肚明,所以他懶得起來。馬自強極力為吳中行等人解釋,他說:“這是群年輕氣盛的少年,冒昧無知,但他們的出發點是好的,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蒼生,他們並非是有意攻擊首輔大人。”

張居正跪起來,麵無表情地說:“我正在居喪,管不了外麵的事,請馬大人諒解。”

馬自強發覺了張居正的冷淡態度,但覺得自己既然來了,就不能白來,於是又說:“皇上震怒,隻有您能上疏營救他們,才可免去一場大禍啊。”

張居正本來已把身子匍匐下去,聽到馬自強的這番話,身體像彈簧一樣立起來,惱怒道:“皇上震怒,我能營救?!馬大人,你太高看我張居正了!我張居正隻是人臣,怎能幹擾君王的意誌?請回!”

馬自強見再求情下去也是熱臉貼冷屁股,隻好神情黯然地離開。

張居正在孝帷裏先是一陣冷笑,接著就是一聲歎息。他的這聲歎息有深深的淒涼:四根攪屎棍中,吳中行是他的門生,艾穆和沈思孝是他的同鄉。在這點上,他比嚴嵩還慘,嚴嵩在位十幾年,從未有同鄉攻擊過他。一想到這裏,他的肺就如炸了一樣,心髒劇烈刺痛。他又想到馬自強:這人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居然來向他替攻擊他的人求情!

向他求情的人不僅是馬自強,翰林院的官員們最先行動起來,他們聯名上疏請朱翊鈞取消對那四個年輕氣盛的官員的廷杖。但這份上疏如同進了墓道,朱翊鈞毫無回音。

官員們走不通皇上這條路,又掉頭走張居正的路。馬自強的失敗是教訓,於是他們曲線救國。翰林院官員沈懋學和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是同學,他寫信給張嗣修,請他和張居正求情。一連去了三封信,張嗣修都沒有回信。張嗣修也有難處,他不敢和父親張居正說。

沈懋學又去找李幼孜,他知道李幼孜和張居正關係不錯。想不到的是,李幼孜不陰不陽地答複他:“張首輔不奔喪有大道在,豈是豎儒所能知?”

沈懋學氣得哇啦怪叫,不禁脫口而出:“看這架勢,張居正原本請求守製,現在卻是有意不丁憂,居然還振振有詞啊!”

他挑事,把李幼孜的信散播,這就激起了很多傳統衛道士的極度反感。他們雖然反感,怒氣衝天,可仍阻擋不了廷杖命令的發布。

翰林院學士王錫爵是正義凜然,並肯為真理而奮不顧身的人,他集結了翰林院諸多學士,來見張居正。張居正在孝帷裏守喪,晾了他們大半天。王錫爵急了,也不顧體統,徑直闖進了孝帷麵前,請張居正搭救吳中行四人。

張居正平靜地說道:“聖怒太嚴重,說不得。”

王錫爵反應極快:“聖怒嚴重,也是完全為的相公。”

張居正看了王錫爵一眼:“請回吧,守喪期間不便見客。”

王錫爵來了勁:“您守喪期間,還會批閱奏折?您守喪期間,還能推薦別人?您分明是度量狹小,見死不救,假天子之手以泄私憤!”

這些話是王錫爵冒著無比勇氣和風險說的,在這種時候,膽小如鼠的人都會離張居正遠遠的,王錫爵說完這段話,就等著張居正的雷霆之怒。大出他意外的是,張居正雖然臉色鐵青,嘴唇發紫,卻沒有動怒,如同遭了瘟一樣垂頭喪氣。

他看著王錫爵,把他當成生平的知己,緩緩道:“你說我度量狹小,我請問,這件事是誰先挑起來的?你們真以為我不想回家看望老爹,皇上的旨意在那裏,我如何走?外麵人言洶洶,我能救得了他們四個,你敢保證後麵不會有人再跳出來拿‘奪情’這件事做文章?我看,你們還是饒了我吧,不要來求我。試想,如果我去皇上麵前向這四人求情,皇上怎麼看我?如果我真去求情,那豈不是助長了這些人的氣焰?”

幾個問句把王錫爵問得目瞪口呆,但我們說過,他是有急智的人,腹中已有草稿。可當他正要說話時,張居正用一個石破天驚的動作堵住了他的嘴:他突然向王錫爵跪下,“咚”的一聲磕了個響頭,聲音近乎哀求地說道:“大家要我走,偏是皇上不許我走,我有什麼辦法?隻要有一把刀子,讓我把自己殺了吧,你們也好心安!”未等王錫爵反應過來,張居正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匕首,誇張地要抹脖子。王錫爵下意識地去搶刀子,張居正號啕起來:“讓我死了吧,隻有這樣,你們就安心了!”

王錫爵把刀子甩到一旁,看著近乎瘋狂的張居正在那裏以頭撞地,驚慌地站起來就跑。王錫爵不是被嚇跑的,而是被張居正的反常驚跑的。正如十幾年在你眼前一大家閨秀,突然變成了蕩婦,任是誰,都會被驚到。

王錫爵跑出孝帷,那群翰林院學士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飄忽的眼神,明白事情必然不順,於是全都跟著王錫爵跑出了張居正家。

那個張居正撒潑的場景,深深留在王錫爵腦海裏,一生未泯。

張居正撒潑,被記入正史,當然是貶大於褒。如果我們設身處地想想,倘若不用這招,他真的很難堵住那些窮嚼蛆的嘴,堵不住他們的嘴,這群人就會一直來,不把他氣死,也會把他煩死。

救人沒有錯,但要看救什麼人。救仇人,那是愚蠢,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可惜那群官員不明白。於是,四位官員的廷杖,就是注定的事了。

明代的廷杖用四個字可以概括:血肉橫飛。其程序是,將受刑人的褲子褪到膝蓋處,趴在地上,兩名行刑員用棍子一前一後地敲打屁股和大腿。行刑員都受過特殊訓練,幾棍子下去,受刑人的屁股以後就不能用了。

1577年十月二十二,吳中行和趙用賢受廷杖六十,吳中行受刑後,已經氣絕。幸虧有人叫來醫生將其救活,割下幾十塊大腿上的腐肉。趙用賢是個胖子,受刑下來仍有氣息,不過大腿上割下來的腐肉也有手掌那麼大,他後來劍走偏鋒,把那塊腐肉風幹,留給子孫做傳家寶。

吳、趙二人受刑之後即被驅逐出京,代價是昂貴的,但收獲也很豐盛,他們美名遠揚,成為天下士子口頭上的真君子。特別是吳中行,簡直大名垂宇宙,直到清朝時,還有言官把他當成“文死諫”的祖師爺。

艾穆和沈思孝所受到的懲罰比吳、趙二人重,他們得到了八十廷杖,廷杖之後僥幸未死,發配邊疆充軍。

但人們看到這四人的悲慘境況後,都緊閉了嘴巴。肉體的慘痛有時候就是這樣,能震懾人的心魄,讓你閉嘴。原本一些咋咋呼呼的人現在突然想到孔子的話,“君子訥於言而慎於行”,又想到老子的話,“善者不辯,辯者不善”。幾根棍子讓他們閉嘴了,張居正在孝帷裏長出一口氣:結束了。

世間法則之一:你越是預想到的事,它越不會發生,發生的事,永遠都是你沒有想到的。

一個叫鄒元標的人,突然在眾人噤若寒蟬的壓抑氣氛中跳了出來,掀起另一輪風暴。

鄒元標再掀波瀾

鄒元標是江西人,九歲即讀通儒家經書,二十歲時出遊,遍曆名山大川,到天下各個書院踢場子,因其學富五車,又能言善辯,所以在辯才上無人是他的對手。他的誌向也異常遠大,認為男兒當自強,有道德的人就不能消極退讓和放棄指責。1577年,他中進士,到刑部實習,蒼天有眼,他趕上了張居正奪情事件,以他的性格,這正是他大顯身手的機會。

他連上兩道奏疏,請朱翊鈞允許張居正回家丁憂。但很遺憾,他位卑言輕,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吳中行等四人被廷杖時,馮保特意命令全體京官觀賞。在血肉橫飛和受刑人的慘叫聲中,鄒元標的雄性激素加速度升高,他有了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快感。廷杖完畢,大家都去救人,他卻從袖子中抽出一封信,交給小宦官。

小宦官問:“何事?”

鄒元標平靜地回答:“請假。”

小宦官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鄒元標這封信是彈劾張居正的,大概沒有人能想得到這麼變態的人,剛觀看完行刑場麵卻去犯相同的錯誤。小宦官把鄒元標的信交給馮保,馮保看後驚駭道:“真有不怕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