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巔峰之後 第一章 不許孝(3 / 3)

這封信很快就到了張居正手上,馮保派人特意提醒張居正:看信之前要有個心理準備,因為鄒元標這小子的話說得太難聽。

張居正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被人罵死,可看了鄒元標的彈劾書,還是氣得渾身發抖,險些暈厥。

鄒元標的這份彈劾書,大有潑婦罵街的神韻。他首先批駁朱翊鈞對張居正“有利社稷”的評價,他說張居正雖然有才,但學術卻很異端。誌向雖正,卻剛愎自用,行事乖張。接著他對朱翊鈞說:“您應該自立,不要總被張居正牽著鼻子走,否則這輩子就算完了。”然後猛地拐到張居正身上,“張居正經常說‘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我看他果然夠非常的,連老爹死了都不回家奔喪。守孝是五常之道,他踐踏大道,留戀權位,這是違背良知的禽獸行為!”

自奪情事件以來,還沒有人說張居正是禽獸,鄒元標開了個先河,他付出的代價自然也和別人不同:他被廷杖八十。馮保告訴行刑員:“給我好生打著。”很多人認為鄒元標必死無疑,想不到他憑著胸中的浩然正氣,堅持下來,被發配邊疆。雖然如此,張居正還是給他的肉體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他從此成了個瘸子,直到四十多年後,如果坐久,還會突然從椅子上摔下來。

據說被驅出京城後,張居正還派了殺手去宰他。幸運的是,這名殺手追錯了路,鄒元標才逃過一劫。若幹年後,鄒元標重回北京,擔當重要官員。當時已是熹宗天啟皇帝(朱由校)末年,他眼見國事敗壞,才想起張居正的好來。他拄著拐杖四處奔走,為張居正平反,並每夜焚香,祈禱上天能再降下一個張居正來。有人問他:“你不記得自己屁股被打爛的事嗎?那可都是拜張居正所賜啊。”他卻苦笑道:“年輕時太無知,現在明白了,恐怕已晚了。”

人隻有到末世時,才會想到那些力挽狂瀾、頂天立地的偉大人物的好。

鄒元標用殘廢換來了天下美名,士大夫們都說他是頂級男兒,是天底下第一君子。他拄著拐杖去邊疆了,可就因為他,奪情事件再度升溫。無數的人都決心用腐爛的屁股換取天下之名。張居正有成人之美的心,既然屁股的主人都不憐惜他們的屁股,他何必狗拿耗子。於是那段時間,紫禁城中隨時都有慘叫聲,廷杖行刑員累個半死。

張居正不僅要迎戰那群想獲取清譽的人,還要對付他的朋友。鄒元標事件後,呂調陽和張四維來找他,委婉地勸告他回老家丁憂。張居正不為所動,隻是說:“聖旨不可違抗。”呂調陽和張四維碰了一鼻子灰,歎息著走了。

戚繼光居然也來信說:“平息輿論的最好辦法就是回家丁憂。”張居正給戚繼光回信說:“您遠離京城,不知事情原委。有些人別有用心,是想趕我走。我如果走了,豈不是正合了他們的心意。皇上英明,恐怕也看到這點,所以才堅決挽留我。我當然想回家,可我怎敢違抗聖旨啊?”

這些人隻是勸他回家,並未說出不中聽的話來。他的另一位朋友周友山可就很不客氣了,他說:“您這是戀位,不是君子所為!”

張居正冷靜而又坦然地回複道:“戀位並不是壞事。當大責重任的人,心存國家,不同於普通臣僚,不可輕言拋去。所以古人說,戀之一字,古純臣所不諱言。如果隻是為官位,持祿自固,則又當別論。但天下人都知,即使天下人不知,您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天下人如果真懂得這其中的道理,那就真能如理學大師張載所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了。”

周友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且他也不在張居正的位置上,所以無法理解張居正的想法。張居正當然戀位,這是因為當時的客觀形勢使內閣成了帝國的政治重心,而他張居正又是這個重心中的神經中樞,他就是要去,也不可能得到朱翊鈞的許可。他明知無法脫身,又何必裝腔作勢,博取個恬退的虛名?

但這種心思,很少有人理解,即使有人理解,也假裝不理解。就在這種難得糊塗的中國傳統智慧中,有些人見上疏已無效果,於是另辟蹊徑,散播起了謠言。其中一條謠言最讓張居正震驚:張居正要謀反。

這謠言一下道出了這次奪情風波的本質,如果吳中行等人反對奪情是出風頭的話,那後來的一批人反對奪情,其實就是想讓張居正滾蛋。他們不是痛心疾首名教被張居正踐踏,隻是痛恨張居正的新政。

張居正要謀反的謠言主要有三條內容:第一,張居正擅權,目的當然是謀反;第二,張居正連名教都能踐踏,可以想見他的心有多狠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第三,張居正用淫威處置正直官員,這是為他謀反掃清道路。

謠言不一定止於智者,也不一定止於沉默者,張居正和朱翊鈞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朱翊鈞很快就發了一道聖旨。聖旨說:“我是天下君,進退予奪我說了算,豈臣下所敢自擅?元輔張居正不回家丁憂,是我下的命令,和他何幹?那群屁股被打爛的官員也知道是我下的命令,又與張先生何幹?你們不要胡說八道,幹好自己的事,如果你們管不好自己的嘴,我就修理下你們的屁股!”

這道上諭馬上起了作用,謠言煙消雲散,跑來貢獻屁股的人也日益稀少。

張居正適時地上疏請求朱翊鈞恢宏聖度,不要和這些人再計較下去。看上去,張居正這是要收拾人心,人人都知道,廷杖了那麼多人,背後的主謀就是他張居正。他已被人打上了“心地狹窄”的烙印。實際上,張居正並非是想收拾那群大嘴巴的心,這是沒有必要的事。他隻是希望奪情事件盡快消停,他不想把一部分精力浪費在這上麵。

可天下事往往不遂人願,就當他覺得一切都要結束時,又一起風波來了。這場風波不在北京,而發生在南京。

吳仕期案

風波的主角叫吳仕期,是寧國府生員,由於南北路途遙遠,信息交流不暢,所以直到1577年十月中旬,南方才知道了奪情事件的全部。吳仕期腦子靈光,也有傳統道德意識,認為張居正不回家丁憂是人心世道的大變。黴運當頭,他決定上疏請皇上朱翊鈞收回奪情的命令。

太平府副知府(同知)龍宗武是張居正的人,聽到有人還要火上澆油,立即把吳仕期捉進大牢,隨後給好友操江禦史胡檟通氣。胡檟連忙把這件事報告給張居正,同時又報告了另外一件事。

這件事也和當時的張居正有關,那就是流傳在南方多時的《劾張居正疏》。據流言說,作者正是鼎鼎大名的海瑞。張居正稍作分析,就得出正確結論:海瑞不可能是這道奏疏的作者。海瑞自在朱載垕時代罷官後就再未出山,海瑞這人在其位才謀其政,所以絕對不會是他。之所以要把作者說成海瑞,是因為海瑞在江南極負盛名。胡檟自然而然想到的真正作者是吳仕期,張居正也認為是吳仕期,但他卻去信給胡檟說:“這件事你就不要驚動朝廷了,本來奪情一事已經完結,如果你再向朝廷報告吳仕期案,恐怕會再起風波。這些人都是噴血自汙之輩,沒必要和他們計較。請你知會龍宗武,就在太平府明察秋毫,徹底查明這件事。如果吳仕期不是作者,馬上釋放;如果他真是《劾張居正疏》的作者,也請龍宗武秉公辦理,不可有私心。”

胡檟和龍宗武坐到一起,對張居正的這封信開始謹慎研究。龍宗武抓耳撓腮道:“元輔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搞不懂啊。”

胡檟從張居正的字裏行間得到確切的信息:“元輔大人不想株連。”

龍宗武不明白。

胡檟道:“如果我們真把吳仕期案上報朝廷,必會牽扯出無數人,此時正是皇上震怒之時,這些人肯定逃不了。”

龍宗武不置可否:“那該如何審理此案?”

胡檟笑道:“事情在你這裏開始,就在你這裏結束。”

龍宗武終於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樣子:“元輔實在高明。”

七天後,吳仕期在太平府大牢中被活活刑訊逼供而死,這件事才告結束。顯然,這是起冤案,胡檟和龍宗武對此要負責。那麼張居正呢?

也許他根本沒有要殺吳仕期的意思,他隻是希望盡快結案,不一定非要取了吳仕期的小命。可他的下屬們卻忠心耿耿,認為非如此不可。人類曆史上,這種事不勝枚舉,這都是權力惹的禍。

吳仕期的死悄無聲息,所以奪情事件並未在南方掀起餘波。張居正現在安全了,四十九天守孝完畢,他去見了朱翊鈞。

一見到朱翊鈞,張居正終於把持不住多日來所受的詆毀,流下委屈的淚水。朱翊鈞安慰他:“先生孝情已盡,朕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看在父皇的麵上,成全始終,可謂大忠大孝。”

張居正的眼淚嘩嘩,這是真哭。他隻有忠,並無孝。人世間最基本也是最簡單的“孝”活生生被眼前這個小孩和他那炙手可熱的權力埋葬了,如今隻有忠,用最極限的忠來彌補他的不孝。

他說:“皇上前後聖諭多次,委曲懇切,臣怎敢不遵?又有先帝的托付,臣當以死報,今日更不敢違背。可是皇上您知道嗎?臣天性愚直,凡事隻知一心為國,不能顧忌人情,以致叢集怨仇,久妨賢良之路。皇上如此聖明,現在就該放我回家,讓我盡遲到的孝道,也可保全晚節。”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張居正是想告訴朱翊鈞,他一心為國,因為聽從了您的命令而不丁憂,卻得來了很多人的攻擊。雖然那些人已受到懲罰,可這口氣還是咽不下去。他也不是咽不下這口氣,而是因為朝堂之上還隱藏著這麼多異己者,如果讓這些人繼續隱藏,他的改革大業仍會受到阻撓。他的想法是,要趁這個機會,一來報仇,二來清除潛在的障礙。

朱翊鈞年紀還小,當然聽不明白張居正這段話背後的意思。他安慰張居正:“先生精忠為國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太後和朕也知道。那群陰險小人乘機生事,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懷。”

張居正必須要介懷,可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而且自奪情事件之後第一次見皇上,有些話不能說。

他沉默了許久。朱翊鈞知道這件事還沒完,說:“先生先上班吧,其他事慢慢說。”

張居正等的就是這句話,叩頭謝恩。1577年十一月初六,張居正穿著孝服(青衣角帶)緩緩地走進了內閣。

呂調陽和張四維看到張居正的眼神裏帶著陰柔的殺氣,馬上感覺到,張居正已準備反攻!

閏察:張居正的反攻

呂調陽和張四維的感覺很快成為現實。張居正用一天時間處理了內閣多日來遺留的事,第二天,就對兩人說:“這段時間彗星向東北直射,天象大變,人間恐怕有不正之氣啊。”

呂、張二人心裏打起了鼓,天象有變是之前反對奪情的那群人當話柄的,張居正怎麼也談起天象了,他不是不信這套玩意兒嗎?張四維記得張居正說過:“天道玄遠,災難和吉祥的感應,都不可知,也不可信。自然界的現象與人事沒有任何關係。”這是張居正的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

呂調陽小心翼翼地問:“張大人的意思是?”

張居正一本正經地說道:“天象大變,說明朝中有小人,需要來次大考核,把不合格的官員清除,平息天之怒。”

張四維吃驚道:“考核京官每六年一次,這不符合規矩啊。”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眼神犀利,像是根錐子。

張四維低下頭,呂調陽一字不吐。

內閣裏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時光似乎凝固了。許久,張居正才開口,語氣很溫和:“張公說得很對,做人做事都要有規矩。尤其是我們內閣輔臣,要按祖宗之法做事。我記得隨時考核京官是有先例的,不知二位可知?”

張四維和呂調陽變了臉色,他們做官多年,當然知道有這樣的先例,就是所謂的“閏察”。“閏察”始於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時期,由宦官劉瑾提出,方式是不定期地考核京官,目的是借此打擊異己。這個自然是先例,但卻是惡例。兩人想不到反奪情事件會把張居正傷得這樣深,居然動起了“閏察”這邪門武器。

張居正見兩人不說話,點了點頭,表示很滿意:“二位既然知道,那就要吏部上奏章吧。”說完,他站起來,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張四維和呂調陽大眼瞪小眼。

張居正一向深思熟慮,閏察這件事大概在反奪情事件初發時,他就已決定。所以吏部尚書張瀚被免職的當天,張居正就把王國光推薦為吏部尚書。這就叫作布局,隻有智慧高絕的人才能看透。王國光在張居正的指示下,很快就向朱翊鈞上疏,請求閏察。朱翊鈞和李太後、馮保商議,結果自然是同意。

閏察還未開始,已有人感到危機。但這些人正如籠中的老鼠,無計可施。他們隻能發泄,或者說是過過嘴癮。有流言說,皇上冬天時都會賞賜大臣貂皮帽抵禦風寒,而張居正卻帶頭不戴貂皮帽,他號稱是為了節省開支,實際上是服壯陽藥過多,毒都上了腦袋,燥熱難耐,如果戴了貂皮帽肯定會成熟豬頭。還有流言說,張居正的兒子是靠作弊中了進士。

流言蜚語,甚囂塵上,連張居正都聽到了。對付這種“扯老婆舌”的行徑,張居正一向是等閑視之。他曾說:“浮言私議,人情自不能免。”尤其是他這種大人物,更是如此。二百多年後的梁啟超也說:“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

麵對誹謗和流言,張居正有句名言:“我一生都是順著自己所欲所求來學習的,不在意別人理解還是不理解。不但一時之毀譽,不掛於心,就是萬世之是非,也不計較(吾平生學在師心,不蘄人知。不但一時之毀譽,不關於慮;即萬世之是非,亦所弗計也)。”

這就是陽明心學,他讀懂了陽明心學。他又說:“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隻要能成就大業,什麼得失毀譽,萬世是非,一切都在所不惜,這種堅強的意誌隻能出自良知的力量,一旦這種力量發揮,就會所向披靡。這年的閏察純是張居正對反奪情成員的反攻倒算,也純是發自良知。

那位被罰薪三個月的何維柏被勒令去職,一直叫囂張居正應該回家丁憂的南京操江禦史張嶽也被罷職,上疏解救吳中行等人的翰林院大批官員被調到南京坐冷板凳。他們離開北京前已確定,在張居正有生之年,他們肯定看不到北京的太陽了。

閏察剛開始時,馮保來找張居正,希望張居正能幫他清退幾個他看不上眼的官員。張居正不動聲色地回道:“馮公想多了,此次考核是聖上的命令,目的是清除不合格的官員,您怎麼可以讓我拿閏察排除異己呢?”

馮保張大了嘴巴,張居正明明就在排除異己,想不到說一套做一套的本事如此爐火純青。但當他看到張居正威嚴不可侵犯的神態時,隻好作罷。

這是張居正主政以來的底線:馮保絕不允許插手外廷的事。

1577年的最後幾個月,波瀾起伏,但終於在年末隨著閏察的結束而結束。張居正穩定了一切,並未因奪情事件而損失分毫。

他終於有時間思念老家老爹的屍體和老家的人了。他決定在主持完畢朱翊鈞的大婚後,就啟程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對普通人而言再輕易不過,可對他張居正,回一次家真是比登天還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