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可以回家了
1578年二月,朱翊鈞的大婚在乍暖還寒時隆重舉行。張居正負責全部事宜,李太後特意傳懿旨說:“忠孝難以兩盡,先生自去年九月份開始一直穿孝服,但如今皇上大婚,是吉事,就脫掉孝服吧。”
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張居正隻好從命。他一從命,戶科言官李淶就跳出來說:“張居正有喪服在身,怎可輕易脫去?皇上大婚是吉事,張居正恐怕不適合主持,還請皇上改命他人辦理。”
張居正想不到“閏察”之後還有漏網之魚,朱翊鈞也是氣得頭暈眼花。李淶是1571年的進士,在做地方官時號稱清廉的“簞食瓢飲”,簡直可以和海瑞比肩。但這人除了清廉之外別無長計,尤其是一根筋。
張居正氣咻咻地上疏朱翊鈞,請朱翊鈞允許他辭去這份差事。如果張居正真畏懼人言,那他就不是張居正了。他這招是很陰的,目的是讓朱翊鈞懲治李淶。
朱翊鈞諭示他人生中最偉大的張先生說:“李淶那廝冥頑不靈,要您主持大婚是母後的意思,母後重視才讓您來主持。您千萬別和李淶那廝計較,我的婚事不僅是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更是朝廷的大事,希望您勇擔重任。李淶滿口噴糞,不配留在京城,我想把他調到山東,您意下如何?”
張居正表示支持朱翊鈞的想法。1578年正月十八,李淶被調到山東,直到張居正去世,他才回到中央政府。
這是奪情事件的餘波,精明如張居正者並未看出這場餘波象征了什麼,但李太後看出來了。
朱翊鈞大婚前三天,李太後叫馮保請來張居正。等大家都坐穩了,李太後慢悠悠地說:“這五年來,張先生為皇帝可謂鞠躬盡瘁,忠心蓋日月。張先生為我皇家操碎了心,恐怕還要繼續操勞下去啊。”
這都是場麵話,張居正聽了無數次,他沒有任何感動。但李太後下麵的話可就從未和張居正說過,分量十足了。
李太後深情地說:“皇上大婚之後,就意味著已長大成人。這五年來,我一直住在乾清宮(象征權力的地方),監護他,看管他。如今他已長大,我該搬出去了。”
張居正驚愕萬分,下意識地去看馮保。馮保一臉的從容,想必他早已知曉此事。張居正驚愕的原因是,這五年來李太後是皇家貨真價實的主人,朱翊鈞隻是個橡皮圖章。權力使人瘋狂,也使人絕不善罷甘休放下。李太後能有這樣的胸襟和見識以及力量,可謂女中豪傑。在驚愕之外,張居正也感到李太後下麵還有話。
李太後果然有話,換了一副神情對張居正說:“我搬出乾清宮後,就意味著放棄了對皇上的監護權,我雖然口口聲聲說皇上已長大,但畢竟還是個孩子。這監護的責任重大,您是唯一的人選。現在,您既是擔當國事的大臣,也是對皇上朝夕照管的監護人。多餘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您好自為之。”
張居正不能不激動,這比泰山還重的責任交給了他,證明了李太後對他毫無條件的信任。他向李太後保證,必將朱翊鈞塑造成聖君,必用盡全力富國強兵。
李太後相信張居正,正如他相信嬰兒會長出牙齒,春天來了花會開一樣。朱翊鈞也相信張先生,就如同相信太陽每天都會升起,月亮有陰晴圓缺一樣。他對人說:“朕一時一刻都離不開張先生。”這是偉大的信任和依賴,所以當張居正重提回老家葬父時,他仍然不允。
他下諭旨說:“您受先帝委托輔佐朕,朕須臾不可離你。況且我之前已命令有關部門對您老父厚葬,您又何必親行?您還是遵從我的諭旨,留下來輔佐朕,也不枉我和太後之心。這樣的話,你可謂是‘大忠至孝’了。”
張居正這次是堅決要走,或許是李淶事件觸動了他,異己者是捉不完的,如果自己不回家葬父,奪情事件就不可能完,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冒出個反對者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實際行動堵住那群潛在的敵人的嘴。況且,良知也在時刻提醒他,身為人子,總要和老爹的棺材見上一麵。
他對朱翊鈞表達了自己最真實的心情:“如果不能讓我回老家,我即使身在朝廷,心也不在。這既影響我的心情,更影響我的工作。回家葬父是我的一件心事,如果不解決,終身都不能快樂。”
朱翊鈞看了張居正的信,去請教李太後,李太後又請教馮保。馮保昨天剛派心腹和張居正通過氣,按張居正的分析,隻要布置好,此時離開不會引起任何變動。張居正其他的布置,馮保不知,但張居正要他在皇上麵前說的話,他記得一清二楚。
他說:“張先生非要回去盡孝真是感天動地,如果皇上真的很難離開張先生,倒不是沒有辦法。”
朱翊鈞問:“什麼辦法?”
馮保說:“可讓張先生限期回京,一些國事用千裏驛遞送到張先生老家。”
朱翊鈞看了看李太後,李太後沉思一會兒說:“那就這樣吧,現在是三月,要張先生五月中旬務必回京。”
在老爹死了半年後,張居正終於被允許回老家。臨行前,他把內閣小心翼翼地布置了一番。由於他走後,內閣隻剩下呂調陽和張四維兩位閣臣,所以他希望朱翊鈞能允許他再推薦一人。其實大可不必,因為朱翊鈞早已傳下諭旨,一切重要事情還是要請千裏之外的張先生做主。張居正要補閣臣,無非是堵住一些不懷好意的人的嘴巴。
朱翊鈞要他提供人選,張居正思考起來。高拱肯定不成,那是隻老虎;殷士儋在宮內有幫手,這等於搶他的援兵,更不成。他猛然想到了老師徐階。政治家的智慧立即被情感所蒙蔽,他居然寫信給徐階,要他出山。
給徐階的信剛發出,張居正猛然驚醒,論官階和名望,徐階都在自己之上,如果把徐階請回來,縱然徐階搶不了自己的飯碗,可如何安頓徐老師?驚醒之後就是行動,他讓人快馬加鞭追上了那封發給徐階的信。
最後,張居正向朱翊鈞推薦了兩人,一個是馬自強,另外一個是申時行。馬自強和張居正的政見向來不一,這次居然被張居正點名進內閣,著實讓他有些興奮,將心比心,馬自強後來和張居正的關係很近。
布置完內閣後,張居正終於準備啟程。臨行前一天,朱翊鈞召見他,賞賜了銀兩衣物。張居正叩頭謝恩。朱翊鈞在龍椅上向他招手:“先生近前些。”
張居正向前挪了幾步,朱翊鈞說:“太後和我的意思,原是不想放先生回去的,隻因先生情辭懇切,恐致傷懷,特此允行。先生處理完家事,馬上就回來。”
張居正俯首。
朱翊鈞傷感起來:“一旦國家有大事發生,朕該倚仗誰啊!”
張居正眼眶濕潤,說道:“臣這次回家,萬非得已。臣雖然離開您,但犬馬之心無時無刻不在您左右。我走後,還請皇上起居食息,尤宜謹慎,您的龍體是我最擔心的。我從前在時,一切國事都由我來;我走後,還請皇上自家留心,各個衙門奏折,望皇上能一一省覽,親自裁決。另外還有內閣四位輔臣,都是皇上的好幫手。”
朱翊鈞點頭說:“先生忠愛,朕知道了。”
他此時還不知道張居正的用心,大概就在此時,張居正已有了還政於朱翊鈞的心思。他的這次離開,也是給朱翊鈞一個鍛煉的機會。
朱翊鈞開始叮囑張居正路上要保重,到家後不要過分悲傷,身體是第一的。張居正感動得伏地嗚咽,話也說不出,大有生離死別的味道。
朱翊鈞安慰他,不要悲痛,話才出口,已是泣不成聲。張居正擦了淚水,叩頭退出的時候,聽到朱翊鈞對左右說:“朕有好多話要和張先生說,可見到他悲傷的樣子,就說不出來了。”
這是1578年三月,春已深,如同張居正和朱翊鈞的感情。五年來,張居正之於朱翊鈞,就是慈父和幼子。朱翊鈞從未離開過張居正這麼長時間,這位精神導師、政治導師和生活導師給他的人生烙上了不小的印跡,也烙上了深沉的情感。
請相信這世上有君王和權臣之間的美好情感,也請相信,這種情感是非常脆弱的。
1578年三月十三,張居正出了北京城,向闊別十九年的家鄉湖北江陵進發。這次回鄉,用“衣錦還鄉”四個字來形容實在太暗淡。別忘了,他可是朱翊鈞時期乃至整個明代最赫赫榮光的首輔。他的轎子是特製的,前麵是起居室,後麵是寢室,兩廊一邊一個書童焚香揮扇。三十二名轎夫抬著這樣一台大轎,風光八麵地從北京南下,護衛著這台大轎的一千名士兵,雄赳赳氣昂昂,千馬奔騰,好不壯觀!在這讓人眼花繚亂的護衛隊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戚繼光派來的一整隊火繩槍手和弓箭手。據說,這支隊伍出河北境後,張居正突然命令他們返回,隻留下了六人。
他說要低調,其實高調得讓人敬畏。其所過之處,不但地方官一律郊迎,連藩王們也打破傳統出府迎送,和張居正行賓主之禮。要知道,在從前,臣民遇見藩王都是行君臣之禮的。
對於這些人,張居正表現得很冷淡很高傲,人混到他那個地位,想不擺譜都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張居正隻主動熱情地下過轎子一次,那就是在河南新鄭。
頂級大佬的談話
路過河南新鄭郊區時,張居正掀起轎簾,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遠處跪了一大片當地官員。自從出北京後,這種景象已讓他漠然,甚至生厭。他不由得想到了五年來的人事改革,似乎在地方上沒有見效,否則為何到任何地方都會看到黑壓壓的一片官員的腦袋。
他這樣想著時,巨無霸的轎子已走近那群官員,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跪在最前麵的縣令,突然縣令旁邊跪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兩眼,一道閃電射進腦海:“啊呀,新鄭!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擊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舊交、六年的政敵,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張居正命令停轎。還未等護衛將木凳放到轎門前,張居正已掀開轎簾,自己跳了下來。他疾步走向那群跪著的官員。新鄭縣令心髒如打鼓,震動著肺腑。張居正一麵快走,一麵伸出手去,對高拱說:“高公請起,高公請起。”
高拱抬起一雙渾濁的雙眼,看著如日中天的張居正向他奔來,還未等他說“不敢”兩字,張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從地上拽了起來。
四目相對,張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心的淚水。高拱也哭了,任憑淚水在枯葉般的臉上四溢。張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進自己的巨無霸轎子,二人相對而坐。張居正擦去眼角的淚水,指著自己的兩鬢白發說:“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滿頭白發,聲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劇烈地咳嗽起來,張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後背。高拱不但老得讓人震驚,而且病得也相當厲害。去年張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還特意讓南歸的兒子到新鄭問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厲害,神誌恍惚,說話已不清楚。高拱扶著張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來,終於緩解了,嗚嗚地說了句話,張居正沒有聽明白。
高拱唉聲歎氣,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張居正的心,擺了擺手。張居正雖然聰慧過人,但仍解不開高拱的這啞謎。
也許是二人的友誼之光重新照耀,也許是張居正內心深處對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說自話,從二人的相識說到朱載垕時代的內閣合作,又說到高拱的離開。當說到王大臣案時,高拱汙濁的雙眼猛地清澈犀利起來,像一根錐子刺向了張居正。
張居正主動迎接高拱的錐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沒有“躲閃”和“逃避”,麵對問題和困難時,他向來都迎難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來,就是張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張居正看來,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張居正說來說去,感覺到了“雞同鴨講”的索然無味。
高拱顫巍巍的樣子,顯然和他的年齡不符,再看張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紀、最好的光陰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是權力的力量嗎?權力可以讓一個人精氣神十足,也可以讓一個四十歲的人早早安上七十歲的心髒和心態。
他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問題,自從看見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試圖以情動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陰裏,那時他們是好朋友,也是好戰友。遺憾的是,高拱不吃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張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張居正就是個陽奉陰違的小人,他認定自己的致仕是張居正一手造成。六年來,每次夜深人靜時的痛苦回想,都讓他對張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連他的毛孔裏都儲存著對張居正的仇恨。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無法解開的結,高拱後來把它帶進墳墓,每當人們走過他墳墓時,都能從墳墓上盛開的嬌豔花朵中聞到仇恨的氣息。
張居正握著高拱的手說:“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您。隻是國事繁忙,抽不開身來看望您。就是這次還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機會。其實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總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話,張居正豎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細聽,在能聽懂的隻言片語中還原了高拱的話。高拱說:“去年十月,有人從京城來,得知皇上對你奪情,臣僚紛紛要求皇上允許你丁憂。我當時還想,這群人都是白癡。你要做的事,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攔住你?你要走,誰敢不讓你走?”
張居正尷尬地笑了笑,說:“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幾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難違,我們做臣子的難道還敢和皇上做對?”
高拱側耳傾聽,張居正話音已落很久,他好像才理解明白,突然狂笑起來,拍了拍張居正的大腿,哇啦哇啦了大半天。
張居正認真聽著,然後努力還原高拱的話:“你呀,戲演得不錯!但有識之士不是瞎子,比如那四位受廷杖的官員,他們就一眼看清了你的真麵目。其實你大可不必那樣動怒,居然和馮保聯合對那四位官員廷杖,人家隻是說了事實嘛。”
張居正有點惱火,心想:“高拱這老家夥這麼多年,受到被迫致仕的重大打擊,居然還是狗改不了吃屎,說起話來不給人留顏麵。他說得倒是輕巧,要我不動怒。可你高拱在內閣時對異己者不也是趕盡殺絕嗎?你怎麼好意思教訓我!”
但他馬上就平息了怒火,眼前的高拱已不是他的政敵,隻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真朋友講話就如良藥,永遠都是苦口的。
他再對高拱說:“自您走後,我是蕭規曹隨,完全都按您的政治主張處理國事,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果三生有幸,能得到後人對我的美譽,那這美譽中也有您的一半啊。”
高拱的臉色馬上紅潤起來,因為張居正終於說了句良心話,也因為他好久未受到別人的讚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再指了指張居正的心,又指了指天和地。張居正這回好像明白了,高拱是說,做事要憑良知,天地可鑒。
高拱是陽明學的擁躉,張居正也信仰王陽明,王陽明所謂的“良知”不是婦人之仁的良心,而是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的恢宏理想。隻有這種理想在一個人的心中生根發芽,才會讓人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在實現這個理想的路上,誰阻擋我,就幹掉誰,縱然是芝蘭當道,也必除之。
“良知”是拯救天下蒼生而不是獲取“好人”名譽的武器,這是高拱和張居正都深刻理解的真理。
張居正緊握住高拱的手,感動得想再次下淚。但高拱馬上就變了臉色,又哇啦了半天。大概他知道張居正在還原他的話上已非常疲憊,所以這次說得比前幾次清楚了許多。他說:“這五年來你做得不錯,徐階的眼光很好,當年選了你做接班人。從政治家的角度來說,我敬佩你。但從個人角度來說,我憎恨你。如果不是你和馮保勾結把我逐出中央政府,現在你這台轎子的主人就是我。你不必勞心費神恢複你我的友誼,如果你真了解我,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做好你的首輔,為江山社稷謀福,這才是你最應用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