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在老家心在京(2 / 3)

1578年時,已沒有人敢用高拱這種態度和張居正講話。張居正聽完高拱的話後沒有發火,而是陷入沉思。高拱根本不了解他,正如高拱已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一樣。高處不勝寒,是因為人在高處朋友就少。他在京城中,身邊有忠實的下屬,有堅定的馬屁精,還有視他為救世主的皇帝,就是沒有可以坐下來談心的朋友。

見到高拱的刹那,他突然感覺到高拱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想恢複從前的友誼,然而隨著談話的深入,他已知道這是癡心妄想。高拱不僅不能成為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

一個時辰後,張居正先走出轎子,然後把高拱攙扶下來,他拚命抓住高拱即將掙脫的手,如同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但這稻草終於掙脫出去。高拱要給他叩頭,他攔住了。高拱也不堅持,拱拱手,灑脫地向那群還跪在地上的官員群走去,然後轉過身來,從容地跪下去。張居正苦笑,命人叫起那些跪著的官員和高拱。

張居正離開時,從簾子縫隙看到高拱弓著背,瘦骨嶙峋地走向遠方。遠方是綠色的、溫暖的。春天來了很久,夏天的腳步正在天空回響,張居正卻感覺到深深的涼意。

陶成嚳的歎息

當張居正在1578年二月末苦求朱翊鈞允許他回家時,遼東副總兵陶成嚳也在苦求。他苦求的不是回家,而是上蒼能賜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陶成嚳有澄清天下之誌,也有點小才華,無奈生不逢時,他的上司遼東總兵李成梁一直壓著他。明帝國北疆的大部分戰役都被李成梁打了,而且百戰百勝。陶成嚳雖然是副總兵,可中央政府沒幾個人知道他,他深深地陷在李成梁光芒的陰影中,不能自拔。

春風已吹過長城,站在邊牆上,陶成嚳向北方眺望,滿眼都是生命的跡象。但這萬物複蘇的美好景象並未使他心情舒暢,他歎了口氣,對站在身邊的副官說:“既生陶,何生李!”

副官安慰陶成嚳已安慰煩了,但仍然是平和的口吻:“大人必有建功立業名揚四海的那天,隻是等個機會。”

陶成嚳發出最沉重的歎息說:“這機會太不好等,自張居正大人擔任首輔以來,這群蒙古人的野性就不見了。即使有那麼幾個還存野性的蒙古人,都被李成梁搞了。蒼天啊,我這是什麼命啊!”

陶成嚳說得沒錯,但不全麵。李成梁在遼東對付的不僅有蒙古人,還有逐漸崛起的女真人。正如陶成嚳所說,李成梁天生就是打仗的料!

李成梁祖籍朝鮮,爺爺是個小軍閥,後來歸附明帝國,任鐵嶺衛指揮僉事(鐵嶺軍區政委)。明朝武官可世襲,李成梁的老爹後來繼承父職,可到了李成梁時,他就無法繼承老爹的位置了。原因是,李家已落魄不堪,而要繼承這個職務,必須要花錢上下打點,李成梁沒有這個錢,隻能靠自己。他原想從文,可頭腦不夠,直到四十歲時才是個秀才。

但天不埋沒人才,1566年,一位京官巡撫遼東,發現了正在軍中服役的李成梁。沒有人知道二人是如何相識的,我們隻知道,這位京官回京後,向朱厚熜強力推薦李成梁,認為北疆若牢固,非用此人不可。

首輔徐階對這件事很重視,要張居正全麵調查李成梁。當時李成梁隻是個低級軍官,根本沒有指揮作戰的實踐,可張居正卻如發現石頭中的美玉一樣發現了李成梁。徐階聽從了張居正的意見,讓他繼承了老爹的職位。第二年,李成梁因作戰有功,被升為遼東副總兵。1571年,蒙古人入侵,遼東總兵王治道戰死,在張居正和高拱的努力下,李成梁被任命為代理總兵。張居正上台後,他被扶正,從此在遼東光芒四射了二十二年。

張居正非常器重李成梁,並且對他在遼東西防蒙古人、東防女真人信心百倍。二人常常有書信往來,談時局、談邊境,談人生、談理想。也正是在張居正的全力支持下,李成梁才能大展拳腳,並取得持續不斷的勝利。不過在當時就已有人指出,李成梁的戰功有水分,因為明明可以把敵人一網打盡,他卻總不能大獲全勝,這叫玩寇養兵。每當有人指責李成梁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行為時,張居正就極力袒護,並寫信給他,要他放心對付蒙古人和女真人,朝廷隻要有他張居正,邊疆就有他李成梁。

李成梁對張居正可謂感激涕零,自然盡心盡力地守衛邊疆。陶成嚳感覺李成梁的光芒射得他睜不開眼,這實屬正常。李成梁在軍事上是個天才,和戚繼光不相上下。他親自訓練了一支特種部隊,士兵配備最先進的火槍“三眼銃”(可連發三彈),當衝鋒時,這支特種部隊先在戰馬上發射三眼銃,一般情況下,三槍過後,就能衝垮敵軍。當三槍打完後,隻需吹吹槍口的煙,換個握法,就成了近戰的致命武器——鐵榔頭。

李成梁就是靠這支部隊和他的用兵如神,取得了各種各樣的大捷。1578年二月朱翊鈞大婚期間,李成梁送來劈山之捷報,為朱翊鈞的婚禮錦上添花。朱翊鈞心花怒放,親自率領群臣到祖廟焚香告祖。張居正更是大歡喜,險些忘了老爹已死,特意為李成梁寫下了“將軍超距稱雄略,製勝從來在廟謨”的詩句。李成梁在劈山戰役中所表現出的軍事才能,震驚天下,連很不喜歡李成梁的《明史李成梁列傳》敘述此段時,都給了“師出必捷,威震絕域”“邊帥武功之盛,二百年來未有也”的評語。

劈山之捷雖成於1578年二月,但緣於1577年五月。該年五月,橫行北方的蒙古速巴亥大軍進犯遼陽。有人提醒這位猛夫,遼東總兵李成梁不是善茬,速巴亥嗤之以鼻。夜晚宿營時,速巴亥正在製訂明天的計劃,李成梁帶著他的特種部隊突然殺到。由於沒有準備,速巴亥被殺得丟盔卸甲,狼狽而逃。這是李成梁百裏奔襲、直搗龍潭的經典戰例。

1578年二月,速巴亥卷土重來,發誓要活捉李成梁,以雪前恥。當他駐軍於劈山(遼寧開原南)時,又有人提醒他,小心李成梁又搞夜襲。速巴亥哈哈大笑,李成梁不會那麼蠢,一招用兩次。

李成梁當然不蠢,他猜到速巴亥的心思,於是又一次百裏奔襲,直趨他的劈山大營,用特種部隊先放槍,再衝擊。這一次,速巴亥又被打得落荒而逃。李成梁斬殺了四百多蒙古士兵。

李成梁的戰法,是陶成嚳永遠學不來的。絕頂的軍事家用兵沒有章法,隻憑隨機應變,用王陽明的說法就是,刹那間的感悟,這就是致良知。

所以,當陶成嚳站在城牆上歎息時,連老天都不憐憫他,縱然給他機會,也是浪費。不過,有時候老天會犯迷糊,不小心把那些假機會扔給當事人。現在,陶成嚳就接到了老天爺犯迷糊掉下來的一個“機會”。

1578年三月十六,一支七百餘人的蒙古武士突然出現在陶成嚳的防區前。這是支奇怪的蒙古騎兵,他們帶著大量輜重,帶著鋒利的武器,如風暴一樣席卷而來。探子來報告陶成嚳時,陶成嚳正在喝悶酒,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驚,酒杯落地,但馬上恢複平靜,內心深處建功立業的欲火熊熊燃燒。

他穿上戰袍,上了城牆。

“多少人?”他問副官。

“不到八百。”

“他們的精氣神如何?”

“很沮喪。”

哇呀呀,陶成嚳叫了起來:“這可真是上蒼的成全,來啊,給我出城,殺!”

副官攔了一下他:“大人,我看情況有異。”

“什麼意思?”

副官說:“他們不像是進犯的,倒有七分像投降。”

陶成嚳馬上變得沮喪起來:招降固然有功,但哪裏有斬殺敵首大啊!

他正情緒低落時,有人迅速來報告說:“這批蒙古人是來投降的,希望陶大人能收留。”

陶成嚳的情緒跌入穀底,舉頭向天:“蒼天啊,我的命啊。”

副官催促道:“大人趕緊出門納降啊。”

陶成嚳轉動眼珠,突然吼道:“哇呀呀,這是蒙古人的奸計,來啊,開城門,給我殺!他們人少,我們人多,定能取勝!”

幾名副手都攔他,正如幾隻羊想要攔住饑餓的老虎一樣。陶成嚳已衝下城牆,踢了幾個士兵的屁股,喝令他們大開城門,他要出城建立豐功偉業。

當時的情勢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陶成嚳大開城門。當他在城門前嚴陣以待那支蒙古騎兵團時,陽光溫和地灑在他的臉上,這讓他的臉突然燥熱,像是被火爐烤到一樣。

那支蒙古騎兵團進入他視線,並越來越近時,陶成嚳驚訝地發現,這隊來侵犯的蒙古武士居然連個像樣的戰鬥陣形都沒有,人數雖然多,個個也英姿颯爽,可整體看上去卻是亂糟糟的。

副官理直氣壯地說道:“大人請看,他們就是來投降的。”

陶成嚳神經兮兮地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吼道:“胡說!蒙古人狡詐,這裏肯定有陰謀,傳令,進攻!”

說完,陶成嚳抽出腰刀,第一個衝了出去,他的人和胯下的馬現在已合二為一,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火箭。

他的屬下們喊道:“快,保護大人!”幾千名士兵一股腦地跟在陶成嚳後麵,衝向了那支蒙古騎兵團。

當衝進對方陣營時,陶成嚳聽得很清楚,其中一個看上去是頭目的蒙古人用蹩腳的漢語說:“我們是來投降的,不要動手。”陶成嚳哇呀呀大喊,掩蓋了那位蒙古武士的呼救。寶刀在手,功勳我有,砍!

他對著一位還沒有抽出刀的蒙古人,砍了下去。“哢嚓”,人頭落地,軀幹在馬上晃了兩下,栽了下來。

陶成嚳興奮得發狂,心裏想:都說蒙古人所向無敵,看來隻是扯淡。

幾千名士兵抽刀,看著蒙古人的頭顱猛砍猛殺,如同快刀砍西瓜。半個時辰後,陶成嚳的刀已卷刃,沾滿黏黏的汙血。僥幸活下來的蒙古人掉頭就跑,陶成嚳下令:不許追擊,這是誘敵之計,趕緊數人頭。

人頭的結果出來了:四百七十七個半。

陶成嚳仰天大笑:“李成梁啊,你的劈山大捷砍的腦袋不如我的多啊。”

副官皺著眉頭:“大人,這些蒙古人根本沒有抵抗,肯定是來投降的,殺降不祥啊。”

陶成嚳抽了他一嘴巴:“你給我閉嘴,看看這滿坑滿穀的人頭吧,榮華富貴,千古大名就在這裏,你還在這裏說喪氣話,真該死!我們是天下無敵的,毫發無損,斬敵首四百七十七個半!趕緊找到那半個腦袋,報捷,報捷!”

張居正回京

由於那四百多顆人頭是在長定堡砍的,這次屠殺被稱為長定堡大捷。陶成嚳先把捷報送呈李成梁,李成梁琢磨了半天,敲著桌上的捷報對屬下們說:“這事啊,有點詭異。”屬下們沒有吱聲,李成梁繼續說,“這事啊,張閣老能看出門道。”

捷報書從李成梁轉給遼東巡撫張學顏,張學顏對這道捷報半信半疑,但他還是把捷報送到了北京。朱翊鈞看到這道捷報時,張居正已走了三天,可他還是一跳三丈高地喊道:“快去請張先生。”

有人告訴他,張先生已走了。

朱翊鈞馬上頹唐起來:“這可如何是好……”隨即又興奮地轉起圈來,“這樣大的喜事,張先生居然沒有第一時間知道。如果張先生在,他該如何處理?”

呂調陽小心翼翼地說:“該賞。”

朱翊鈞滿臉紅光:“當然該賞,可怎麼賞啊?你說,如果張先生在,他該如何賞?”

張四維站出來說:“皇上已成年,況且張閣老走時也囑托您要親自裁定國家大事,您說怎麼賞就怎麼賞。”

朱翊鈞興奮得直搓手:“啊呀,好,我試試。這樣,傳旨,長定堡之捷是祖宗洪福助佑,內閣擬旨,一應人員,都行封賞。內閣首輔和其他輔臣,輔佐有功,一並從厚封賞。”

呂調陽和張四維正退步出去,朱翊鈞突然叫住他們,讓兵部馬上派人,帶著捷報書星夜兼程去給張先生看,讓他趕緊擬出具體的賞賜來。

呂調陽和張四維互望了一眼,眼神相同:這個已經長大的孩子還是離不開張居正啊!

1578年四月上旬,長定堡大捷的奏疏送到湖北江陵張居正府上。張居正看了奏疏,沉吟不語。許久,他才發出一聲歎息,自言自語道:“哪裏有這樣容易的大捷?李成梁兵強馬壯,用兵如神,取得劈山大捷時還損失了二百多人,可陶成嚳的士兵連受傷都沒有。這實在太神奇,不符合常理。”

但皇上已下旨進行封賞,他張居正也不想違抗聖旨。不是他不能,而是他想給朱翊鈞麵子,給他親政的信心和尊嚴。他擬了奏疏,陶成嚳、李成梁,包括薊遼總督梁夢龍、兵部尚書方逢時和左、右侍郎都加俸晉級,內閣的呂調陽、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也都封賞。

他在給朱翊鈞的奏疏中說:“這場勝利是祖宗洪福和皇上聖武所致,應該普天同慶。”不過,他在奏疏中留了一句話,“據說這批蒙古人是來投降的,不過還未經證實。”

發出奏疏後,他再給薊遼總督梁夢龍和兵部尚書方逢時去信,要他們認真查究這件事,等他回京後,務必要把真實、詳細的報告交給他。

當朱翊鈞在京城用從未用過的皇權時,張居正辭別老母,坐進他那台巨無霸的轎子中,向北京出發。離開江陵境時,他無意間望了一眼故鄉,1578年五月十一日的故鄉美得讓他窒息,山清水秀,人傑地靈。他也許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看故鄉,從此,他的故鄉再也沒有見過他。在轎子中停滯的光陰中,他浮想聯翩。此次回京,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這大概是預兆,一種很不好的預兆。

抵達新鄭時,他又去看高拱。高拱這次病得更厲害了,離鬼門關隻一步之遙。高拱沒有和他爭吵,而是說起了知心話,張居正感動得要命。臨走前,高拱在病床上請張居正幫他辦一件事,他希望張居正能在皇上麵前求情,給予他符合其身份的身後恤典。張居正答應了他。

高拱苦笑,活到最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死後的恤典居然還要仰仗政敵!張居正沒有這麼多想法,他始終把高拱當成好人,直到高拱的著作《病榻遺言》問世後,他才知道高拱“有仇必報”的決心和毅力,不會因為他幫忙而動搖。

自他從湖北出發的那天開始,朱翊鈞就一直催他,但南方已進入雨季,道路泥濘難走,所以直到1578年六月十五,張居正才被巨無霸大轎抬進了北京城。

第二天,本來是早朝之日,但朱翊鈞為了接見張居正,免了早朝。兩人一見,朱翊鈞就要從龍椅上下來,攙扶跪倒在地的張居正,但他屁股才抬起,又放回去了。張居正走的這段時間,他成長了不少。張居正明顯能感覺到皇上的變化,忽然之間,一個孩子長大成人,他眼中的自信和高傲肆無忌憚。

他對張居正說:“這次您回家,可謂忠孝兩全了。”

張居正說:“這都是皇上您的恩賜。”

朱翊鈞又說:“張先生旅途勞頓,真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