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叩頭。
朱翊鈞又問:“沿途莊稼如何?”
張居正說:“一片大豐收。”
朱翊鈞點頭:“這都是先生的功勞。”
張居正回答:“都是皇上的功勞。”
朱翊鈞看了看張居正,突然說:“先生走的這段時間,有人搞小動作。”
“小動作?”
朱翊鈞點頭說:“戶部員外郎王用汲攻擊陳炌,說他受人指使搞趙應元。可他奏疏裏又提我,說我應該大權獨攬。你瞧這事,張先生,你還是處理一下吧。”
張居正變了臉色,這件事恐怕沒朱翊鈞說的那麼簡單。
當天下午,他就去了內閣。內閣除了呂調陽請病假外都在,正準備給他接風洗塵。
獨裁者宣言
張居正還未坐穩,就向張四維索要王用汲的奏疏。
張四維一麵把王用汲的奏疏恭敬地交到張居正手上,一麵說:“我已擬旨把王用汲革職了。”
張居正“哦”了一聲,打開王用汲的奏疏,認真地觀看起來。馬自強和申時行發現張居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看完最後一個字,張居正“啪”地一下把奏疏拍到桌子上,怒罵:“混賬王用汲!”
張四維三人噤若寒蟬,內閣裏靜得隻有張居正的喘氣聲。王用汲的這道奏疏用心極深,看似是攻擊左都禦史陳炌,其實是希望朱翊鈞能乾綱獨斷,不要把權力下放給一些野心家。而他所指的野心家正是張居正。
張居正平和了很久,才問張四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人在千裏之外,他怎麼就攻擊上我了?”
張四維把經過一說,張居正可就更氣了。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張居正在老家辦理父親的喪事時,湖廣的官場大佬們全都來了,隻有湖廣巡按禦史趙應元沒有到。趙應元是1565年的進士,在江湖和廟堂都有口碑。張居正回湖北時,沿途所有地方官都千方百計地巴結。當時趙應元正巡按湖廣,極端厭惡官員們的這種行徑。所以張居正在老家葬父時,他借口已完成巡按工作,正在辦理交接而不能前來。
這是個不錯的理由,可張居正就是不舒服。這當然不能怪張居正擺譜,也不能說他心胸狹窄,任何人到了他那巔峰的位置,都有脾氣,這是權力惹的禍。他身邊伶俐的人馬上注意到了主人的情緒,於是把消息放了出去。
也活該趙應元黴運當頭。按製度,京官巡按一地結束後,需回中央都察院報到,可很多人已不遵守,這條規定成了擺設。趙應元也沒有遵守,請了病假說回老家養病。都察院左都禦史陳炌是張居正的人,並且主管這件事。他立即發現此時是向張居正獻媚的最佳時機,於是彈劾趙應元。在張四維的支持下,趙應元被免職。
但問題馬上來了。有消息靈通的人得知,陳炌彈劾趙應元是受僉都禦史王篆指使,而人人都知道,王篆是可以和張居正對上話的人,屬於張居正心腹中的第一梯隊。身為戶部員外郎的王用汲見張居正不在朝中,於是拍案而起,上了那道奏疏。
這可能是反對張居正的個案,但經過奪情事件後,張居正變得神經敏感,他說:“反對聲音還是這麼大,真讓人心寒!”
張四維謹慎地說道:“王用汲隻是投機取巧,況且已被我驅逐,張公可放心。”
張居正冷酷地看了張四維一眼:“我怎能放心?皇上雖然大了,可畢竟沒有人生經驗,王用汲的奏疏非常蠱惑人心,一旦聽了他的話,後果不堪設想。秦始皇固然創下豐功偉績,但他的帝國才存在幾年?一艘巨輪,沒有好的舵手,必將傾覆!”
看上去,張居正反對君主獨裁,這和他在朱載垕時代的思想大相徑庭。那個時候,他是希望朱載垕能獨裁的。實際上,他不是反對獨裁,隻是反對沒有執政經驗的朱翊鈞獨裁,他希望自己獨裁!
當天夜裏,張居正挑燈夜戰,針對王用汲的奏疏寫了一道奏疏給朱翊鈞。他慨然說道:“國家安危,在於所任用,今但當論輔臣之賢不賢耳。如果我很差勁,就趕緊轟走我,另求賢良;如果我很賢良,那麼皇上隻是一人,管不了那麼多事,那就必須要重用我。您不任用我這樣的人,還能任用誰?”
說到這裏,他想起王用汲奏疏裏的話,不禁文字如刀:“況且現在各個衙門的奏章,都要經過皇帝過目而後才能到內閣,內閣大學士們把意見拿出,也必須經過皇帝的裁斷,而後才可發布,偶爾有皇上直接拿出意見,這些意見的深度我們內閣是自愧不如。現在竟然有人說,皇上漫不經心,不理朝政,把所有政事都交給臣,怎麼敢如此大膽汙蔑皇上!臣自受事以來,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上蒼可鑒。吾皇聖明,臣竭智盡忠,盡用己才,數年時間,紀綱振舉,百司奉職,海內之治,近乎小康,這是老百姓所共同歌頌而欣慶的事!
“可王用汲這渾蛋居然說,人人盡私,事事盡私。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但皇上千萬別認為他抽風了,其實他意不在此。我相信,王用汲背後有人指使,但我不知道是誰,所以也就不追究了,皇上也不必追究。”
張居正教導朱翊鈞:“皇上您可以做一件事。明告於天下之人:臣是顧命大臣,以死報國是臣之本分,縱然赴蹈湯火,也在所不辭,何況僅僅是毀譽得喪這點小事!皇上不用臣則已,如果非要用臣,臣敢保證,絕不會枉己以徇人;絕不會違道以幹譽;政府紀律,必欲振肅;朝廷法令,必欲奉行;奸佞之人,必不敢姑息;投機取巧和追名逐利不計手段之人,必不敢引進,以壞國家之事;如有捏造浮言,欲以蠱惑皇帝,擾亂朝政者,必舉祖宗之法,請於皇上,而明正其罪。此臣之所以報先帝而忠皇上之職分也。”
這道奏疏寫得酣暢淋漓,字字如針灸,把朱翊鈞搞得很舒服。他告訴張居正:“您多年來忠義奮激,朕心深切感動。今後再有王用汲這種混賬話,擾亂國是的,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卿其勿替初心,始終輔朕,以臻於盛治。”
這是張居正作為獨裁者的一篇政治宣言書,但裏麵的口味讓朱翊鈞很不悅耳。朱翊鈞已經長大了,乾綱獨斷是帝製社會皇帝的專利。張居正說:“你現在還不是時候,而我才是獨裁的最佳人選。作為皇帝,你隻要做一件事:聽我的就是了。”
張居正一向有頭腦,但在重大責任和無邊權力麵前,他也會頭腦發昏,這封獨裁宣言書就是證明。
翻案長定堡之捷
其實在湖北家中和回京的路上,張居正腦子裏始終裝著一件事,上完那封獨裁者宣言後,他馬上就把腦子裏的這件事擺到了桌麵上。如你所知,這件事就是長定堡大捷。
當他和小病痊愈歸來的呂調陽說要重查長定堡大捷的真偽時,呂調陽破天荒地反對。呂調陽有充足的理由,長定堡大捷無論真偽,封賞已成事實,而且是皇上下的聖旨。
“況且,”呂調陽大惑不解地說,“封賞眾人也是張大人您許可的。如果重查,未發現問題還好,倘若真發現問題,該如何是好?翻案的話,不是打了皇上的臉嗎?您張大人也會被人說成是出爾反爾。”
張居正冷冷地看了呂調陽一眼,沉思了一會兒,語氣裏帶著嘲諷:“呂公,您也知道長定堡大捷是假的?”
呂調陽大驚失色。長定堡大捷的封賞,表麵看是張居正同意的,但消息送到湖北時,朱翊鈞和內閣已經定了封賞的基調,給張居正去信,不過是讓張居正拿出封賞的具體方式。也就是說,長定堡大捷的定性和封賞都是次輔呂調陽與張四維二人完成。
呂調陽聽了張居正的問話,不可能不吃驚。稍有頭腦的人就知道這次大捷太吊詭。呂調陽忽然記起內閣輔臣們溝通此事時,申時行小聲地問道:“我方戰鬥人員連一根毛都未掉,這太不可思議了。本朝自開國以來,和蒙古人的戰役中,這簡直是萬年難遇的奇跡。”
張四維插嘴道:“皇上已說了,這是大捷,要重賞。小申啊,你還有不同意見?”
申時行立即閉緊嘴巴。於是,呂調陽和張四維拍板:長定堡的確發生了大捷,和這件事沾上關係的人都要賞。這就叫沾喜氣,它能鼓舞人心,更像是磁石,能吸引更多的大捷。
呂調陽一想到申時行那句話,又看到張居正冷酷的臉,馬上就斷定,長定堡大捷是扯淡。可他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點。
人的智慧啊,有時候跟立場、利益有關。
他正胡思亂想時,張居正已把一堆材料摔到他眼前:“這是兵部尚書方逢時多日來調查後的報告,還有遼東巡按禦史的調查報告。”
呂調陽慌忙去翻,張居正攔住了:“不必看,我告訴你,那支七八百人的蒙古人就是來投降的。他們因得罪了土蠻,所以攜帶牛羊東來,請求本朝的庇護,想不到碰上了混賬的陶成嚳,讓他們死得如此冤。陶成嚳如果不是白癡,那他就是故意的。這種人,讓他在邊關,遲早壞事。陶成嚳是名利熏心,還情有可原。可你呂大人,居然不分是非,看不清善惡,迎合皇上的意思,糊塗透頂,你這個次輔是怎麼當的!”
張居正越說越激動。呂調陽已是滿臉鐵青,渾身顫抖,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永生永世不出來。就當他無比尷尬、恐懼時,張四維、馬自強和申時行來了。三人一看這氣氛,馬上明白呂調陽被訓斥了。
張居正覺得對呂調陽的教訓已到位,馬上轉到張四維身上:“長定堡大捷是胡扯!”張四維也是大吃一驚,他不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而是吃驚張居正這句話背後的用意:翻案。
翻案,談何容易。皇上朱翊鈞接到捷報後,就如撿了寶貝跑到天壇去祭天,又宣告天下,搞得連東洋大海最深處的海龜都知道了。當然,如果僅是這一點,損失並不大。至多會有人說君有戲言,張居正說話是放屁。可還有一點,是張四維必須替張居正考慮的,那就是恩賞的問題。先不說其他人,單就張居正的親信——兵部尚書方逢時,內閣呂調陽、張四維就不會高興。這次封賞,已蔭及了他們的子孫。如果翻案,大家肯定一場空,更不必說那些邊防將士了。
他輕聲細語,用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問張居正:“張公有證據了?”
張居正敲了敲呂調陽眼前的那堆材料:“要看嗎?”
張四維是聰明人,根本不必看,因為長定堡大捷第一次進入他耳裏時,他就知道這是假的。但他和呂調陽一樣,看到朱翊鈞喜極而狂的狀態,不知不覺地選擇了附和。如今麵對張居正,他才意識到當初的行為是多麼愚蠢。
他搖了搖頭,聲音提高了些,因為這是為張居正打算:“張公要翻案,牽扯的人太多。”
張居正知道他的意思,沒有沉思,而是飛快地說道:“正義需要伸張,絕不能打馬虎眼。”
“難堪得很。”張四維又把聲音壓下去。
“那諸位就多包涵,難堪無所謂,國家法度、公正、公義才是正道。”
呂調陽不禁發出一聲歎息,如同一片枯葉飄落水中。張居正沒有聽到,看向申時行:“你怎樣看?”
申時行看了其他三人一眼,麵不改色地回道:“張公說得對,必須要公正。”停了一下,“張公決定了嗎?”
張居正堅毅地點頭,申時行輕輕地咳嗽道:“有幾句話,不知……”
“你說就是。”張居正說。
申時行道:“翻案,意味著您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他們的封賞要被收回。為朝廷整飭綱紀,不顧私人關係,這……”
張居正冷笑:“賞罰是國家重器,賞罰倒置,還成什麼國家?至於私人關係,理解我的人不會有想法,不理解我的人,我何必照顧他們的情緒?!”這話擲地有聲,冷酷無情,內閣的空氣突然冰冷起來,寒得使人上下牙打戰。
內閣會議之後,張居正立即指使他的言官彈劾陶成嚳殺降邀功,請求治罪,同時請朱翊鈞收回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侍郎以及薊遼方麵官員的恩賞。
朱翊鈞看到這道奏疏,驚訝地張大了嘴,征求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說:“事情既已傳開,應該徹查。”
朱翊鈞皺起眉頭:“張先生,這件事真如奏疏上所說的嗎?”
張居正回答:“很簡單,派名得力官員到邊關去查,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朱翊鈞很為難:“張先生,這事……”
張居正正色道:“皇上,賞罰之事,馬虎不得。”
朱翊鈞無可奈何地發出歎息。
幾天後,派去調查的官員回來報告朱翊鈞,正如那位言官所說的,長定堡大捷是殺降。
朱翊鈞跳了起來,氣得滿臉通紅:“薊遼督撫、總兵、副總兵全蒙蔽朕,朕宰了他們!”
張居正想不到朱翊鈞如此生氣,暗暗吃驚,急忙用一句話壓住他:“賞罰明當,乃足勸懲,未有無功幸賞,而可以鼓舞人心者!但懲處也不可過當,我看,追奪之前的一切賞賜就可以了。”
朱翊鈞雖然同意了張居正的意見,但仍然氣呼呼的。也難怪他如此生氣,這是他在沒有老師張居正的情況下親自處理的第一件事,想不到結果是這樣。他感到自尊受到殘酷的挑戰,整個人都無精打采起來。
張居正發覺了這名學生的情緒,安慰道:“皇上處理政事,需要多方麵傾聽察看,不能信一麵之詞。縱然是許多人說得一樣,也要從側麵進行判斷。”
朱翊鈞握緊拳頭,砸在龍椅上:“這件事連呂調陽和張四維都斷定是真,他們也欺騙朕!今後讓我能相信誰!如果沒有張先生,我該怎麼辦!”
張居正吃了一驚:“這是偏激,很不好。”可朱翊鈞說的也是事實,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的這位學生在日後的歲月中把這種偏激性格發揮到極致,讓大明朝從懸崖上滑落,跌得粉碎。
正當他沉思時,朱翊鈞忽然看向他:“張先生,這件事當初你也同意封賞,也就是說,你也斷定這事是真,難道您也被蒙蔽了?”
朱翊鈞這話半帶不可思議半帶挑釁,這又使張居正吃了一大驚。他沉思許久,才解釋道:“臣在當初奏疏中說過‘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的話。當時離京太遠,很多事不好處理。況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臣不好再說什麼。”
這解釋太蒼白,所以朱翊鈞的質問就如刀劍:“可現在您卻說了。”
張居正啞然。
朱翊鈞覺得氣氛不對,馬上換了副口氣:“張先生,君無戲言,其實我無所謂。我擔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說您出爾反爾、顛三倒四。”
張居正苦笑:為了國家賞罰重器,被潑點汙言穢語有什麼關係,況且,這麼多年來,自己身上的髒水還少嗎?
讓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鈞的表現。是啊,君無戲言,朱翊鈞第一次親政的裁決,想不到就被他張居正推翻。任何一個皇帝,都受不了這種侮辱。
他離開皇宮時,腦海裏猛然冒出個想法: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他是不是有點太較真了?他得罪的豈止是皇上,還有他的同僚、戰友,那可是對他忠心耿耿的人啊。
這樣想著,他一抬頭,看到夕陽如血,正在沉重地墜落。他又想到朱翊鈞,這個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是成熟了還是更倔強了?這種想法稍縱即逝。
對朱翊鈞,他全部是關懷,根本沒有思考過朱翊鈞的人性,尤其是朱翊鈞在緩慢生長的陰暗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