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定向“哎喲”一聲:“您誤會了,我不是那意思。”
張居正按著自己的心說道:“但這卻是我的意思,發自肺腑。用你們的話說,就是致良知。”
耿定向笑了。
張居正又嚴肅地說道:“清丈田畝勢必引起當地豪紳的激烈反抗,你所受的壓力絕不會小。你需抱起‘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的信念堅持到底。隻要對國家有利,縱然蒙垢受怨,也不要有所退縮。我真誠希望你發揚陽明學‘自信無畏’的精神,不畏浮言,建功立業!”
耿定向慷慨激昂,一口幹掉杯中酒,猶如荊軻刺秦王般悲壯,走向了他的戰場福建。
耿定向沒有讓張居正失望,一到福建,就雷厲風行,鐵麵無私,心中隻有“清丈田畝”一件事,忘記睡覺、忘記吃飯、忘記那群官紳的請求和威脅,快刀斬亂麻地進行清丈田畝的工作。
半年後,他向張居正彙報了工作,福建一半地區已清丈完畢,並且寫下精細的工作總結。張居正大喜過望,舉著耿定向的報告說:“王陽明真弟子必能成事,果然如此!”
張居正的宏願
在總結了耿定向的清丈田畝報告後,張居正帶領他的內閣成員製定了清丈田畝八項規定,明確了清丈的方針和步驟,還規定了清丈的期限、丈量計算方法和經費的供應辦法等等。
為了在全國推動清丈,張居正以身作則。他讓兒子張嗣修主動清查自家的田地,最後查出隱占的田賦五百餘石,然後將這部分隱占的土地和自己應該享受的優免田糧七十四石一起報給官府。在法律麵前一律平等,縱然是製定清丈法律的張居正本人也不例外。
可無論是細致的法律與規定,還是張居正的以身作則,都不能避免在清丈過程中發生的激烈鬥爭。這就是從虎口裏奪肉的代價和必然。
最先跳出來反對清丈的自然是豪紳,他們和政府官員勾結,明目張膽地隱瞞田地。其次是政府官員,一部分政府官員的家族本身就是豪紳,所以在清丈時消極應對,另外一部分政府官員發現升官的機會來到眼前,馬上抓住,虛報田畝以邀功請賞。
對於豪紳的抵抗,張居正以強硬手段應對,甚至動用地方軍隊;對待不作為的官員,張居正用考成法撤職查辦,毫不留情。可對於那些虛構多報田畝數的官員,張居正感到棘手。他們不是不工作,而且工作起來非常賣力,竟然把一些荒田都強塞到豪紳名下。更有一種伶俐的官員,把原來的畝數縮小,反過來就增加了耕田的畝數。豪紳們自然不幹,鬧得雞飛狗跳,這些官員就請求派軍隊協助。由此可知,清丈田畝開始時,大明帝國各地都鬼哭狼嚎,毫無和諧可言。
張居正和他的內閣同僚開會商議,張四維一言不發,隻有申時行侃侃而談。申時行說:“清丈田畝的出發點是好的,可官員們一執行起來就出事。為什麼那麼多官員急功近利?一是他們心懷鬼胎想取悅張閣老,另一方麵就是嚴苛的考成法,逼迫他們不得不看上去很努力。”
張居正斬釘截鐵地說:“如果考成法限製了清丈田畝,那就暫緩執行考成法。”
張四維和申時行愕然,他們終於明白,張居正為了清丈田畝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考成法多年來已見奇效,整個明帝國各級政府效率比從前高出了若幹倍,這已成了帝國的堅強護衛,可為了清丈田畝,張居正居然毫不猶豫地要舍棄整個護衛,可見清丈田畝在張居正心目中的分量。
不過,這話隻是一說。張居正深信還沒有到舍棄考成法的程度,他給各地的巡撫去信說:“清丈田畝不是朝夕可成的事,一年不成就兩年,兩年不成就三年,需要穩步前進,紮紮實實地做。我們的目的不是看紙上的田畝數字增加了多少,而是看現實中到底有多少田畝被隱藏了。倘若草草了事,結局一定不完美,人力物力和引起的非議,豈不是白白浪費?”
各地的巡撫當然回信:一定不會草草了事。但各地還是有官員搞大躍進,還是有豪紳抗拒,還是有些官員不作為。這群人間的禍害無憂無慮地活著,張居正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他去找剛辭職正準備回老家養病的呂調陽,直到這時,張居正才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其實是個沒有談知心話的朋友的人。呂調陽在內閣多年,兩人悄無聲息地建下深厚的友誼,而直到呂調陽要走了,張居正才感覺到這一深厚的友誼。
呂調陽病得很重,而且對張居正似乎有愧疚。張居正知道這是因為奪情事件發生時,呂調陽在內閣受翰林學士們拜見一事。這件事他早就忘了,可呂調陽還記得。
張居正試圖讓他忘記這件事,又不好明說,所以閑談起來。呂調陽精神萎靡地坐在椅子裏,聽著張居正說話。當張居正無話可說時,他故意發出一聲歎息,說:“清丈田畝是您的宏願,想不到真付諸實踐,卻是這樣艱難。”
張居正看著這個和自己搭檔多年的好人,不禁一陣唏噓。在他心中,呂調陽是他最優秀的副手,他聽話、懂事,始終隻是自己的影子。
呂調陽見張居正淚眼婆娑,慌忙在椅子上坐正了,裝出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來說:“張閣老不必難過,生老病死是天道,我很遺憾,以後不能為你分憂了。”
張居正沉默。呂調陽沉吟了一下,小心地開口道:“據說反對清丈的聲音很強大,我現在是在野之人,說話不會顧慮,有些話想說,還請張閣老贖罪。”
“你說就是。”張居正打起精神。
呂調陽幹咳了一下:“您設置考成法,是向天下官員開戰。天下官員看著不可一世,其實權力源泉就是您,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固然有反對,卻不成氣候。可清丈田畝卻是向天下有錢人開戰,他們遍布民間,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遇到的阻力是不可想象的。我覺得,經濟改革要比行政改革難一百倍啊。”
張居正等呂調陽說完,不假思索地說道:“世俗之所非議,正是我之所深喜也。新政肯定會冒犯一批人的利益,被人非議不可避免,有了非議才說明有了成效。”
張居正滿麵紅光,不知是激動還是肝火旺盛。呂調陽看著眼前這位權勢炙手可熱卻經常受到攻擊的偉大人物,心裏莫名其妙地感傷起來,他竟然肆無忌憚地抓起張居正的手,握緊了,以長者的口吻說道:“急流勇退啊!”
張居正愣了一下,呂調陽重重地握著他的手:“幾年前劉台彈劾您,說您的所作所為近似‘威福’,所處之地為‘危地’,預計您今後仍將受到更多的非議。奪情風波雖被強力鎮平,可是……皇上遲早有一天會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