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9年夏初,朱翊鈞渾身起了疹子,病勢急轉直下,大有一命嗚呼之勢。
出疹子在今天都不是小事,何況是明代。李太後驚慌失措,整個帝國焦慮起來。
禁止戒壇
李太後的驚慌可想而知,如果朱翊鈞真有個三長兩短,她的一切就都不複存在了。大家都在惶惶不安時,唯有張居正表麵聲色不動。在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看來,張居正是十足的冷血,而且很快,他們發現自己真的猜對了。
朱翊鈞疹子漫布全身後,李太後下令僧侶開壇,設法度眾。這是一種宗教祈禱,陣容強大,花費昂貴。一心信仰佛教的李太後認為做這些功德,可以讓兒子脫離苦海,早日痊愈。
這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無可厚非,但張居正認為有問題。因為舉行隆重的宗教儀式早被朱元璋立法禁止,張居正對李太後說,祖製不可輕易違背,否則會引起不必要的議論和事端。他指出,皇上得病,和尚是解救不了的。如果真要找個祈禱對象,不如謝郊廟、社稷,它們才是皇上的保護神。
李太後在後宮看到張居正的反對信,氣個半死。馮保隱晦地維護張居正說:“張先生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皇上龍體欠安最忌吵鬧。如果在宮裏開戒壇,和尚的器樂和念經聲必震耳欲聾,影響了皇上……”
李太後臉色冷冷地把張居正的信扔到桌上:“謝郊廟、社稷,這主意也隻有張先生能想得出來啊。”
馮保發自肺腑地接口道:“張先生一心為江山社稷,忠心天地可鑒。”
李太後微微點了點頭,戒壇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雖沒有請和尚們保佑,但朱翊鈞的病體漸漸康複,一個月後,他已能直立行走,並且可以上班。他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張居正來見。
兩人相見,張居正恭祝朱翊鈞痊愈,朱翊鈞則很抱歉地說:“我多日未上朝,國家大事勞先生費心了。”
注意這句話,從前朱翊鈞上朝,國家大事也是張居正在費心,但他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現在說這話,背後的意思大概是:“我已能親政,但一個月沒有親政,勞煩您張先生,我很是過意不去。”
張居正隻把這句話當成了客套話,按部就班地回答:“臣很久沒有見到皇上,朝夕想念。今日見到皇上,真是欣喜萬分。國家事務本是我分內之事,我自當竭智盡忠,皇上免勞掛懷。”
朱翊鈞淡淡地點了點頭,說:“先生的忠心,朕知道了。”然後吩咐給張居正一些小賞賜。張居正叩頭謝恩。
朱翊鈞冷不防地說道:“先生不允戒壇,真真是好事!”
張居正毫無反應,站起來平靜地回答:“戒壇傷財,還叨擾皇上清淨。”
“所以我說,真真是好事!”朱翊鈞的聲音很冷,張居正不由自主地抬頭偷偷去看,隻見朱翊鈞在龍椅上毫無感情地看著他。他突然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在死水般的沉寂中,朱翊鈞打破了凝滯的時光,他命令張居正:“先生近前,看朕的臉色。”
張居正心神稍定,緩步向前,在晨光熹微中,他看見朱翊鈞一張病後初愈的清白的臉。他跪在朱翊鈞麵前,離朱翊鈞是那樣近。正是春末夏初,溫度宜人之時,但張居正卻感覺脊背熾熱,渾身似乎都要被汗水浸透。
他聽到朱翊鈞底氣十足的聲音:“朕現在一日四餐,每餐都可吃兩碗白飯,隻是不吃葷。”
張居正忽然感覺快樂起來,皇上已痊愈,這是最值得高興的事,心情一好,話也多起來:“病後加餐是好事,不過元氣初複,應做適當的調節,吃太多恐傷脾胃,少吃葷是好的,但也不能一口不沾。”說到這裏,他拾起從前的嚴肅,鄭重其事道,“非但飲食要適當,就是‘房事’也不可多,希望皇上千萬注意。”
朱翊鈞臉色微變。關於房事,宮中早已傳開。年輕人都饞,朱翊鈞尤其饞,實屬色中餓鬼。但這種事,大臣不太好說。朱翊鈞就始終認為,這是他的私事:你們大臣管天管地,難道還管我的床笫?
張居正的這段話,讓他回想起出疹子前的一件事,張居正曾上疏請他在房事上不要辛苦勞作。朱翊鈞那時就有些許憤懣,如今張居正又當麵警告他,這是極尷尬的事。他把兩道眉毛擰到一起,肚子裏翻江倒海,實在想一吐心中不快,可他終於忍下了。
在穩定情緒後,他對張居正說:“最近母後一直在我身邊照看,從未離開過。我也未臨幸過任何人,先生真是鍾愛得很,朕都知道了。”
語氣是不滿的,張居正聽得出來,但他並未放在心上,還是他的慣性思路,認為眼前這個年輕人還隻是個孩子,有點小脾氣再正常不過,隻要善加引導,將來必是明君。
高明的匠人往往自負地認為,在他手中沒有塑造不出的藝術品。可這要看原材料的材質,世界上有美石,自然就有朽木。稍不留意,就會把朽木當作美石。
當朱翊鈞說“朕都知道了”時,張居正激動得想流淚,因為這五個字證明,朱翊鈞還是允許被他塑造的,正向好的方向大步前進。這是有良知的表現,人隻要有良知,再加切磋琢磨,就可成為聖人或聖君。
人太順了,往往會迷信於經驗,蔽於見聞,所以把事想得極為樂觀。張居正就在犯這樣的錯誤。
朱翊鈞元氣恢複不久,又把眼睛盯到了錢眼裏。
君臣金錢拉鋸戰
一個烈日炎炎,能把路人烤熟的中午,工部尚書李幼孜渾身冒火地跑進內閣,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對張居正說:“您看,您看,又來了。”
張居正困倦異常,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被李幼孜這麼一驚一乍,睡意頓消。他接過李幼孜手上的手諭,是朱翊鈞給工部的命令:鑄銀十萬,賞賜宮人用。
張居正失聲道:“天啊,皇上這是要幹甚!”
李幼孜情緒激動:“賞賜宮人啊,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夠胡鬧的了,可也沒有這樣三番五次向政府要錢啊。皇上真是聰明,從國庫裏要不到錢,就要我工部鑄錢。張閣老,這事你看怎麼辦?”
張居正脫口而出,聲音很大:“不能鑄!”
李幼孜被張居正這三個字嚇得一愣,隨即沒有底氣地自言自語道:“皇上會聽您的吧。”
張居正已打定主意,站起來對李幼孜說:“我去見皇上,你自己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件事不必放在心上。”
見張居正如此自信,李幼孜也就把心放在了肚子裏。
朱翊鈞一聽張居正來見,馬上想到是關於鑄錢的事。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對身邊的人說道:“張先生簡直是順風耳啊,李幼孜這嘴也夠快的。”身邊的人看到他臉上掛著諷刺似的笑,嚇得一聲不敢出。
他自言自語道:“這回我是鐵了心,看張先生如何!”打定了主意,堅定了信心,他邁著給自己助威的大步昂首走出來,和張居正見麵。
張居正行禮完畢,還未開口,朱翊鈞搶先問道:“張先生來,是為鑄錢之事吧?”
張居正心裏發笑,口上卻隻說了個“是”字。
朱翊鈞內心狂喜,以為從張居正的“是”字上,他分明感覺到張居正這次信心明顯不足,也就是說,張居正毫無把握能說服他,這正是他反攻的資本。
“鑄錢也並非我心血來潮,自我登基後,萬曆四年二月和萬曆五年二月,都有聖旨鑄錢,那可是您批準的。”朱翊鈞侃侃而談,“今年距萬曆五年已過去兩年多,我想應該再鑄些錢來。後宮賞賜太少,我又不想從國庫拿錢,隻有鑄錢才是上上策。”
說完這些話,朱翊鈞洋洋得意地看著張居正。張居正像石雕泥塑般,毫無反應。朱翊鈞內心狂喜,他以為張居正真無話可說了,正要繼續大發議論時,張居正突然提高了嗓音:“臣請問皇上,錢幣的作用是什麼?”
“呃。”朱翊鈞被問住了。確切地說,他知道“用來花”的答案是錯的,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回答。
張居正搶占了高地,馬上發起滔滔不絕的進攻:“錢幣是用來通貨便民的,不是用來在宮廷裏賞賜的。嘉靖時期已鑄錢多種,您登基後,民間流通的錢幣還是嘉靖時期的,前兩次鑄錢在民間已引起爭議。百姓認為,舊錢還未花完,又來新錢,要想流通,必須要拿舊錢換新錢,這是很麻煩的事。政府的責任是利國利民,利民就是別給百姓找麻煩。迄今為止,民間的錢至少有五種,倘若再鑄造一種新錢,不但浪費工本,還會讓百姓無所適從。我的意思是,不如等民間流通的錢少了許多後,再鑄錢也不晚。至於您說賞賜宮人,我看大可從國庫挪個一千兩舊錢,這才是上上策。”
朱翊鈞一言不發,張居正也不再說話,宮裏靜得連人的呼吸聲都能聽見。許久,朱翊鈞才低下高傲的頭顱,說了句:“那就依張先生的意思吧。”
張居正對朱翊鈞,向來是以教化為主,不但要他口服,還要他心服。他趁勢追擊:“皇上有惻隱之心,見宮人用度不豐就有心賞賜,這是仁君做派。但皇上應知道,人君在上,一動一言,都是度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似的謹慎則存,不管不顧地奢侈浪費則亡。昭昭神明,其實就在你我身邊,能不謹慎?!”
朱翊鈞機械性地點頭,說:“朕全都知道了,張先生忠愛。”
知而不行,不是真知,朱翊鈞就不是“真知”。一個月後,蘇州、鬆江發生水災,禮部言官和工部官員請求朱翊鈞暫停蘇鬆織造。朱翊鈞大怒若狂:“還要不要人活了,沒有衣服,難道要宮廷所有人都赤身裸體嗎?!”
織造就是皇家用物加工廠。朱翊鈞時代,織造還隻是閑散在民間的工廠。皇帝派內監拿著衣服的樣子到江南找百姓織作,費用一部分出自內庫,一部分出自政府征收的鹽稅。但錢從皇宮裏出來幾經周折後,到百姓手裏就所剩無幾了。有時候,皇宮裏根本不出錢,所以百姓極不情願承接這政府工程。但這可不是百姓能說了算的,織造漸漸成為江南百姓的強製性任務。
這年發生在江南的水災,異常嚴重,所以政府官員才希望今年的織造停止。但朱翊鈞沒有萬物一體之仁,發了龍顏大怒。政府官員們隻好去找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