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聽取了眾官員的報告後也覺得,如果照舊織造,江南百姓負擔太重,所以指示工部尚書李幼孜,上疏要皇上召回內監,再看下一步。

李幼孜的上疏很快得到朱翊鈞本人的反應:“禦用的袍服緊急,如果召回內臣,那這些袍服怎麼辦?召回內臣把袍服的監督工作交給地方大員,那些地方大員腦洞奇大,質量誰保證?”

這意思已很明顯:內臣不會召回,所以織造工作繼續。

張居正在內閣,和張四維、申時行對坐無言。桌子上放著朱翊鈞的手諭,每個字都非常刺眼。

時光流逝,內閣靜如墳墓,申時行終於忍不下去,先開了口:“皇上這一年來變化很大。”

“此話怎講?”張四維更是憋得難受,終於有人說話,他連忙如釋重負地接過話頭。

申時行看了眼張居正,見張居正毫無表情,覺得應該說下去:“皇上對物欲的追求越來越高,越來越頻繁。”

張四維瞄了張居正一眼,張居正臉上抖了下。張四維慌忙煞有介事地訓導申時行:“你這是什麼話,有張閣老鼎力輔佐教化,皇上英明神武。”

申時行不說話了,張四維也沉默起來。又是很久,大家終於聽到張居正一聲長歎:“咱們一起去見皇上吧。蘇鬆織造的事,非停不可,否則又是水災,又是義務勞動,百姓哪裏受得了啊!”

張四維連連點頭稱是,三人去見朱翊鈞。

朱翊鈞擺張臭臉迎接三人。張居正最先發話:“江南水災,鬆江最重。皇上應有好生之德,停止今年的織造,讓百姓可以喘息。”

“朕未嚐不愛惜百姓,但鬆江的織造很快就完,不能虎頭蛇尾啊。”朱翊鈞懶洋洋地說,一副無賴相頓現於光天化日之下。

張居正追進一步:“皇上能有此心,真是蒼生之福。臣以為地方多一事則有一事之憂,寬一分則受一分之賜。織造是快完畢,但終究沒有完畢,百姓還在受苦。皇上等完工後召回內監,不如現在就召回,百姓所受的皇恩就更加浩蕩。”

朱翊鈞一肚皮的不忿:“這真是讓朕為難啊。全都撤回,宮廷禦用之物怎麼辦?”

張居正又放鬆一步:“南京所受的水災不重,可不必停止。”

朱翊鈞有了回旋的餘地,又見張居正不容更改的神情,隻好借坡下驢:“那就這樣吧,下旨召回蘇、鬆的內監。”

張居正領著張四維和申時行叩頭謝恩。朱翊鈞說著場麵話:“君臣一體,百姓才能受惠。希望張先生再接再厲。”

張居正當然會再接再厲,七年來,張居正從來就沒有放鬆過片刻的身心,說到做到,甚至做了都不說。朱翊鈞卻是心口不一,1579年末,朱翊鈞突然又下旨令織造綢緞七萬餘匹,預算白銀五十萬兩。內監比聖旨還快,已經出了京,飛奔在去往南中國的大道上。

工科言官王道成第一個上疏,請朱翊鈞減少定額,因為南方百姓還未恢複生氣。張居正也很快得知發生了變故,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說得好好的,皇上何以出爾反爾?為什麼又要織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下江南的百姓?

這所有的“為什麼”,張居正都找不到答案,他隻好再去見朱翊鈞。但這次朱翊鈞沒有見他,張居正並未有不祥的感覺,他回內閣後就上了一道奏疏,請朱翊鈞關注國家、關注民生:“織造這種事實在是可有可無的,如果皇上認為真的不能沒有,那至少可以減半。”

朱翊鈞“留中不發”。張居正就指使眾臣接二連三地上疏。朱翊鈞立即發現他陷在忠臣勸諫的汪洋大海中,氣惱地說:“這些人真奇怪,怎麼都和張先生一個調子!”他說完,就探尋地去問身邊的太監們,太監們低頭不語。

“好好好,”他喪氣地說,“就減半,煩死我了!”

他說這句話的那天晚上,馮保派他的心腹徐爵去告訴張居正小皇上的反應。張居正滿意地笑了,皇上總算有心。

徐爵把馮保來通知他的本意說了出來:“皇上最近對張先生有點……”

“不必說了,”張居正打斷他的話,“能減半就是江南百姓之福,百姓有福,我受點皇上的氣有何關係?隻要能把事辦成,其他勿論。”

徐爵被張居正的凜然所震懾,站了半天才想起馮保還有句話要傳給張居正:“馮公公說,皇上最近總提他嶽父,還有李成梁。”

張居正心上一動,這件事的確是個事。他打開了記憶的大門,這扇大門離他不遠,就發生在叫停蘇、鬆織造之後不久。

爵位,給還是不給

朱翊鈞結婚時,老婆王女士向他哭訴老爹王偉養她成人不容易,希望現在可以報答她老爹。朱翊鈞想到老娘把自己拉扯大的艱辛,所以感同身受,決定給老嶽父一份厚禮——封爵。若是從前的皇帝,這事輕而易舉。可朱翊鈞並不這麼想,憑他對張先生的了解,張居正肯定反對這件事。

為了這件事,朱翊鈞做足了功課,確信萬無一失後,口傳聖旨給內閣,封王偉為伯爵,要內閣擬旨。這道口傳聖旨處處透著朱翊鈞的小聰明。他說:“我並未破例,給嶽父封爵這事有先例。武宗的嶽父夏儒、世宗的嶽父陳萬言都有爵位,倘若我的嶽父沒有爵位,這顯然不符成例。張先生向來說遵循祖製,恐怕這也是祖製之一吧。”

傳旨太監走後,張居正問張四維:“你怎麼看?”

這事很容易看,但也不容易看,關鍵是張居正怎麼看。張四維沉默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道:“張閣老恐怕心裏已有主意了吧。”

張居正當然有了主意,但他下定這個主意時很糾結。他說:“皇上雖然拿出了兩個成例,但祖宗還有法律:非有軍功者不得封爵。武宗和世宗是違背了這條法律,當時的大臣竟然無人站出來說話,可見人心淪落到何種田地。”

申時行對張居正這段話有不同看法,他說:“也不止是武宗、世宗的老丈人被封爵,孝宗的嶽父張巒也被封爵了。這已成為習慣法,我以為在這種事上不必認真。”

張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說:“法律製定出來就是要人遵守的,如果有法不依,那和沒有法律有什麼區別?”

說到這裏,張居正的眼光隨即黯淡下來,歎息道:“不過,做事不能本本主義,皇上最近因為織造的事心情很壓抑,我們再在這件事上糾纏,恐怕不是忠君之道。”

張四維接口道:“是的是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咱們隻好退一步了,擬旨……”張居正頓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但失之東隅,必要收之桑榆。”

張四維和申時行不明白張居正的意思。

張居正解釋道:“關於皇親封爵這事,到此為止,我請皇上從此杜絕一幹人等的封爵請求,嶽丈、駙馬更是在此例中。”

朱翊鈞幾個月來終於有了收獲,張居正允許封王偉為伯爵。但這收獲沒有什麼滋味,因為張居正提出了條件:王偉的爵位不可世襲,另外就是皇親、駙馬的爵位,從此後非有軍功者,不得授封。

這是赤裸裸地和皇帝談條件,朱翊鈞除了生悶氣外,別無他法。生了會兒悶氣,他又歡樂起來,畢竟他的主張獲得了張居正的同意,也就是說,他是勝利的一方。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翊鈞召見張居正,要和他談心。張居正也有心事要和朱翊鈞談,這件事也是封爵。

“李成梁屢立戰功,忠勇為一時之冠,”張居正緩緩開口,“所以臣認為,應該封李成梁為伯爵,這樣可以鼓勵其他將士奮勇殺敵。”

朱翊鈞“哦”了一聲。“李成梁”這名字在他耳邊響起的次數不下百次,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大婚前夕,李成梁就在邊關打了個勝仗,喜得老娘李太後合不攏嘴,說是雙喜臨門。

想到這裏,他馬上就要張口允準,可一股酸水從胃裏湧上,直進入腦子。他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吞了下去,換了一句吐出來:“非軍功不封爵,聽您這麼說,李成梁封爵倒是名副其實,隻是……”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是因為前幾天的酸水正湧上來:“李成梁這爵位恐怕也不可以世襲吧?”

張居正啞然,這是孩子氣,可不必理他。但朱翊鈞下麵的話卻是綿裏藏針了:“張先生,我聽說您和李成梁的私人關係很好?”

幸好張居正問心無愧,反應也快:“工作需要,邊疆大臣在千裏之外,手握重兵,臣為了可全方位地拘束他,非要建立朋友關係不可。而且臣和他建立朋友關係,也能隨時了解邊疆的情況。”

朱翊鈞假裝明白似的點了點頭,突然又射出更鋒利的一箭:“我聽說先生用人,總用自己熟悉的人。”

張居正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很正常,不熟悉的人,臣就不知道他的才能德行如何,所以隻能用熟悉的有才德的人。況且臣用人,出於一顆公心,絕無私意。”

朱翊鈞覺得這話很有道理,又轉到李成梁封爵問題上來:“那就按張先生的意思辦吧,封李成梁為寧遠伯,要他好好保衛邊疆。”

李成梁得到這個天大的喜訊後,立即備了份厚禮,派人送到京城張居正府上。換作從前,張居正肯定收下了。多年來,李成梁、戚繼光都時常給張居正送禮,有時候禮物還很重,張居正都笑納。但接受禮物後,張居正會再變相地送出去。他不是道德聖人,但也不是唯利是圖的小人。

有人曾問他:“處於風口浪尖,為何要收別人的禮品?”

張居正回答:“李成梁、戚繼光在邊關,一要應對外敵,二要關注朝廷的動向。邊帥能否立功,大部分是取決於朝廷的方針,而決定方針的那個人正是我。如果我不收下他們的禮物,他們怎能安心禦敵?政治和軍事,本就是一回事,不可分割來看。”

但李成梁這次來送禮,張居正堅決地拒絕了。因為他從朱翊鈞最近一段時期的變化上隱隱感覺到了什麼,他對李成梁的人說:“回去告訴你的主人,封爵是他應得的,我受他的禮物就是得罪了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

來人驚詫萬分,滿腹疑惑地離開了北京。

馮保派人送來的話,讓張居正的腦海裏翻騰起這兩件事。然而,他畢竟是心無私欲,唯有社稷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淡然,並且似乎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