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兩全了
1579年的最後一個月,朱翊鈞詢問吏部尚書王國光:“張先生守孝期滿了吧?”王國光答“是”。
朱翊鈞若有所思,王國光趁勢說:“應該要張先生脫掉喪服,正式辦公。”朱翊鈞瞄了王國光一眼,語氣極怪異地說:“張先生一直在正式辦公啊。”
王國光不語。朱翊鈞似乎意識到什麼,說:“張先生真是忠誠,守喪期間都忙於國事,這都怪我太小,毫無經驗,否則張先生怎麼會忠孝難全呢?”
王國光不知該接什麼話,隻能沉默。
朱翊鈞又說:“讓張先生來,我有話說。”
張居正走進太和殿,殿中光線慘淡,朱翊鈞深留在陰影裏。他對張居正說:“您在京守製,忠孝可謂兩全了。今天是除服的日子,朕很寬慰,賜您些東西,以表達朕對您移孝做忠的讚賞。”
張居正聽了這話,想起老爹,不禁鼻子一酸,他對朱翊鈞表達了自己的心意:“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朱翊鈞看著同樣在陰影裏的王國光,說:“張先生對國家真是忠心耿耿。王尚書,你身為吏部尚書,應該有話要說吧。”
王國光的話是可說可不說的,無非誇讚張居正是官員們的楷模,如果每個官員都能如張居正一樣,一心為國,全心全意做好本職工作,那天下就太平無事了。
但他馬上意識到這些話太空,而且如果針對張居正在京守製這件事發揮這些空話,不是儒家門徒的本色。儒家講孝為大,倘若每個官員都效仿張居正,父母去世而不回家守製,那儒家的根基豈不是就動搖了?
他囁嚅了半天,不知該怎麼說。張居正理解了他的難處,插嘴道:“既然已除服,我想去兩宮太後那裏叩頭稱謝。”
這是應該的,如果沒有兩宮太後的支持,張居正在京守製和後來的回家奔喪都會成空。朱翊鈞欣然同意。
李太後對張居正說:“張先生現在總算是忠孝兩全了。皇上年紀還小,都仰仗張先生,希望張先生以後更要盡力。”
張居正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客套話,因為朱翊鈞年紀已不小,1579年時已十五歲,這樣的年紀實在談不上小。李太後還在說客套話:“張先生盡力輔佐皇上,到他三十歲時,張先生再退休吧。”
張居正的腦袋嗡嗡起來,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來,朱翊鈞絕不會允準;二來,張居正最近總感覺身體狀況欠佳。早在三年前,他就患上了異常嚴重的肛腸疾病。工作繁忙時,他會坐立不安,心慌意亂。其實肛腸疾病,貴在調養,隻要有時間調養,並非大事。問題就在這裏,張居正沒有時間調養,所以疾病纏纏綿綿,不肯離他而去。
他對李太後說:“我隻能盡力而為,至於輔佐到何時,就看天命吧。”
李太後對張居正這句話的理解是隨性的,所以根本沒往心裏去。1580年初,張居正做內閣首輔已九年,按慣例考滿加恩,張居正死活不同意。他向朱翊鈞直抒胸臆:“人做事符合天理,心自然安,毫無歉恨,就是求仁而得仁也。可我最近審視自己的良知,發現還有不當之處,心上很不安,也就是說,我還未做到極致,未全身心地做事報君恩。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能加恩?倘若皇上加恩,那我更自責,我的良心會懲罰我。如果不加恩,我還能勉強心安,為國家心無旁騖地貢獻力量。”
朱翊鈞對張居正的胸臆大為歎服,他對身邊的人說:“你們看看,居功非但不自傲,反而如此謙遜,張先生真是千古第一臣!”
加恩的事於是不了了之,張居正卻抑鬱起來。其實事情明擺著,張居正真心不想讓朱翊鈞加恩於他,但他還有個私念,朱翊鈞至少應該幾次三番要下旨加恩。這就是人心,它不是知行不一,隻是想在心上找到一片溫暖。然而,朱翊鈞沒有給他溫暖,反而就此作罷。
換作別人,必會氣惱。張居正沒有氣惱,抑鬱之後就是釋然,這自然是心胸。但釋然之後,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皇上如此決定不加恩,是不是他內心深處根本就不想加恩?不想加恩,是不是對自己有了意見?
這念頭一生,張居正立即緊張起來。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伴君如伴虎……種種中國傳統文化中最低劣的格言統統湧上心頭。然而,這隻是刹那一瞬,很快他就埋頭工作了。
心事一旦產生,雖會忘記,但觸景生情,馬上會重新泛起。1580年三月,張居正奉朱翊鈞之命到天壽山拜謁。一天晚上,他和陪同去的申時行談公事。公事很快談完,兩人進入聊閑天模式,申時行感歎地說:“人死如燈滅,灰燼而已。”這句話大概是麵對皇陵而發,卻一下戳中了張居正的心窩。
張居正長歎一聲,很衝動地對申時行說:“我真想告老還鄉,享受天倫之樂,在溫暖幸福中歸天。”
申時行大為驚駭,不是因為張居正想到死亡,而是自他認識張居正以來,就從未從張居正口中聽到過這樣消極的話。張居正的人生就是工作,他是台永動機,怎麼會有私人感情?
“張閣老,您怎麼……”
張居正從茫然中回過神來,淡淡一笑:“隻是說說而已。”
一陣沉默。張居正恢複了嚴肅,若有所思地問道:“依你之見,政府現在效率如何?”
申時行脫口而出:“非常好,雖還有不足之處,但已不是大問題。考成法、一條鞭法都在逐步發揮作用。張閣老一心為國,真是忠誠可鑒日月。”
張居正不由得苦笑:“我想起幾年前的奪情風波來,那時候很多人都恨我恨得要死。”
“腐儒隻是這樣。”
“也不可這樣看,”張居正思慮一會兒,“孝順父母是第一人性,若無這第一人性,此人恐非有良知之輩。但良知就是‘易’,就是變通,人應按現實隨時改變觀念。孝順父母和忠君愛國之間,哪個緊迫就先做哪個,隻要問心無愧。”
申時行知道,這是張居正多年來的人生觀,從未改變過。出於良知,他認可這種人生觀,但真要去做,他恐怕不能。因為人在世上,總會受別人意誌和言語的製約,如果沒有張居正那樣強大的內心,根本就跳不出誹謗和議論的泥潭。
申時行正在思考哲學問題時,張居正冷不防地問他:“按你的看法,如今政府這架機器已開始正常運轉,不必有人監管了吧?”
申時行皺起眉頭,他不明白張居正問這句話的用意,與其費力琢磨對方的心思,倒不如實話實說來得痛快:“固然如此。但正如大船,雖運行能力正常,也在正軌上,卻不能沒有高明的舵手,否則船必傾覆。”
張居正陷入沉思,連他自己都不知在想什麼。許久他才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舵手的命運掌握在船長手裏啊。”
申時行仍是聽不明白,他不可能明白。
幾天後,回到京城的張居正向朱翊鈞遞交了一份辭呈。他要放下所有的權力,放下他幾年來殫精竭慮創造的輝煌,回老家養老!
舉朝嘩然。
謀定而動的辭職?
張居正這封辭職信寫得極具藝術性。他首先說:“皇上讓我擔任內閣首輔,我九年來誠惶誠恐,幸好沒有辜負皇上的重托,如今國家已走上正軌。”接著話鋒一轉說,“我深刻明白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的道理,九年來始終不放手,因為時機未到。如今皇上已可親政,我的價值也得到體現,所以希望皇上放我回家。”最後他說,“皇上如果真關心我,那就必須放我回家,因為這兩年血氣早衰、形神俱疲。倘若我還在這個位置上占據,其他有才能的人就上不來。一旦我突然有個閃失,倉促之間尋找人才頂替我,豈不是害了皇上?我雖離開,但我會讓我的子孫世世代代為皇上盡犬馬之勞。”
朱翊鈞得到張居正的辭職信後,先是震駭,後是茫然,接著就是一陣從心底湧上來的狂喜。這種狂喜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充盈了他整張臉。
李太後卻臉色凝重,似乎還有些焦急。她問馮保:“張先生這是哪一出?”
馮保比李太後焦急十倍,口已無遮攔:“是啊,他這是什麼意思,去了次天壽山,怎麼就糊塗了?”
李太後看向朱翊鈞:“即刻下旨,挽留!”
朱翊鈞沒有反應,李太後就提高了嗓音:“下旨挽留張先生,三年前他不能走,現在更是如此!”
朱翊鈞慌忙地答應了,一道聖旨送到了張居正府上。聖旨說的是李太後說的話:“張先生受先帝所托,勵精圖治為我江山,朕垂拱受成,豈能一日離了張先生?您怎麼就想離朕而去?朕真是惶恐不安。您應該想想先帝對您的大恩,以社稷為重。您如果真關心朕,辭職的事萬不可再說。”
張居正似乎被鬼迷了心竅,朱翊鈞不讓他說辭職,他非說,不但說,而且還不去內閣上班了。
馮保如丟了魂一樣,在內廷急得團團轉,最後終於找了個機會,跑出宮,心急火燎地去找張居正。他打定主意,一見張居正就發點小火,以彌補這幾天的心情忐忑。
可見到張居正,他的打算馬上無影無蹤。張居正臉色很難看,而且坐臥不寧,這是肛腸疾病又犯了。馮保隻好壓下火氣,但仍有點氣急敗壞:“張閣老這是鬧的哪出,辭職幹甚?您是不是有點自私?您一走了之,老奴怎麼辦?”
張居正理解這段話,淡淡地說道:“沒鬧,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是真想回家養老。”
馮保整張臉都是迷惑和怒氣:“為啥!?”
“辭呈上寫得清楚明白,馮公公何必多問?”
“身體不好,可以調理啊。”
張居正不說話。
“‘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這是什麼話?皇上和太後從未猜疑過張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