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換了個坐姿:“這是天理。皇上、李太後固然不猜疑,可身為人臣應該銘記於心。”
馮保更急了:“您竊高位、居大權已經九年,怎麼現在才說?”
張居正語重心長:“馮公公,最近這幾年我何嚐沒有想過這問題?可國家沒有步入正軌,我隻能冒死賴在這位置上。如今國家已入正軌,馮公公不曾讀過‘功成身遂天之道’這句話嗎?”
馮保讀過,卻不理解,或者說,理解,但絕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張居正身上。因為張居正一走,他總感覺會發生不祥的事。
“總之,”馮保很武斷,“您就是不能走!”
張居正向來不受外在影響,所以馮保的話對他毫無作用。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會咬釘嚼鐵做下去。
馮保掃興而走後,張居正寫了他的第二道辭呈,辭呈裏提了三點:第一,身體原因,不得不走;第二,感謝朱翊鈞多年來的信任,並請朱翊鈞考慮這樣的問題,馬力不可用盡,日後才有好馬,人力更不可用盡,日後才有人才;第三,現在告老還鄉並不代表他永不複出,隻要國家有事,皇上召見,他會毫不猶豫出山。
朱翊鈞說:“這明明還是能工作的嘛,幹嗎要辭職?”
李太後深思熟慮了半天說:“這是張先生的場麵話。”
馮保說:“不能讓張先生走。”
朱翊鈞隻好再下旨慰留:“張先生不到內閣辦公,朕幾日不見就悵然若失,怎麼又有辭呈?您說國家已步入正軌,隻是表象,政務還是繁重,沒有您在,我該如何?您今年才五十餘歲,就說不堪重負了,我聽說古代還有八十歲的大臣在工作崗位上。朕希望您能快快出來辦公,沒有您,朕都好像丟了魂兒,忘了初心,失去方向了。”
朱翊鈞用君臣大義來壓張居正,張居正除非是亂臣賊子,否則必要遵從。他無可奈何地歎氣,寫信給朱翊鈞說:“去天壽山回來後感染風寒,要在家休息幾日,然後就去上班。”
朱翊鈞回複說:“可以。”
張居正和朱翊鈞之間風平浪靜,官員們卻議論紛紛起來。
有官員說:“這是張居正謀定而後動的辭職,意在試探上意是否對他信任如昨。”也有官員說:“張閣老是真想走,你們不曾見到他已成虛脫樣子。”
申時行問張四維:“你怎麼看?”
張四維默默地說道:“沒法看。”
申時行諱莫如深道:“我看張閣老是真想走。”
張四維眼睛一亮:“為何?”
申時行把當時在天壽山的事說給張四維聽,張四維不置可否。政治家向來心口不一,人所共知,隻有傻子才相信政治家的話。
新任工部尚書曾省吾也不相信張居正真要辭職,他還清楚地記得兩個月前,張居正要他做工部尚書時的情景。張居正對他說:“李幼孜在工部做得很好,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曾省吾點頭稱是。張居正想了一會兒又說:“工部責任重大,皇上最近對金錢很感興趣,你要有承受壓力的思想準備。當然,我會全力支持你。”
曾省吾走在去往張居正府的路上,想起當時張居正堅毅的神態,無論如何都不明白,張閣老怎麼會突然要辭職。
張居正府上有些熱鬧,張四維、申時行、王國光、張學顏、方逢時都在。曾省吾不必問什麼,因為該問的問題都被這些人問完了。
張居正對每個人的問題都回答得坦誠之至。他回答張四維說:“九年大權在握,天道忌盈,理應退休,以彰顯臣子的節操。而且我不能久占此位,讓後來人無所施展。”
張四維覬覦首輔寶座已不是一天兩天,但張居正從未明示過這個位置必是他張四維的。正因此,張四維聽到張居正的這句話,心情不是歡喜,而是恐懼。一個心理齷齪的人,往往會把別人也看得不真誠。所以當張居正話音一落,張四維馬上流下眼淚說:“沒有您主持大局,我們都成木偶,還怎敢說有所施展啊?”
張居正並未和他纏綿下去,對其他人說:“國家步入正軌,我現在可以說對得住先皇托付。你們看我氣色大不如前,這都是病鬧的。你們也不想看我死在工作崗位上吧。”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張居正的臉色,的確如菜色。
張居正不再說話,眾人相繼散了,隻有方逢時留了下來。
“李成梁和戚繼光知道否?”方逢時問。
張居正搖頭:“本想皇上恩準我回老家,再告訴他們。”
方逢時考慮了一下,覺得下麵的話該說:“我在邊關待過,知道邊關將帥的心理。李成梁和戚繼光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您在朝廷支持。您這一走,恐怕……”
張居正眼神迷離起來,許久才說道:“皇上應該會信任他們,支持他們。方大人太高看老夫了,老夫也隻是按皇上的意思辦事,全力支持他們。方大人的話,老朽真是愧不敢當。”
方逢時還想再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於是離開了。
張居正望著方逢時的背影,嘴上念叨著幾個人的名字:夏言、嚴嵩、徐階、高拱。這都是一世之才,帝國首輔。夏言被殺、嚴嵩兒子被殺、徐階險些被高拱搞死,至於高拱,還算最幸運的,雖慘淡離場卻未付出身家性命的代價。居高位者非死即傷已成牢不可破的傳統,他張居正如果繼續在高位,能避開這一傳統嗎?
夕陽西下,人間一片血紅。
張居正的提神藥
張居正遲遲不上班,朱翊鈞和李太後嘀咕上了。嘀咕的結果是,李太後要朱翊鈞下旨,聖旨的口吻一定要嚴肅,就如同是誓詞,如同是上天的意思。
朱翊鈞說:“國家雖步入軌道,但有些細節仍未完美,特別是邊事。張先生受先帝委托,怎可輕言離開!等朕三十歲時,您辭職一事才有商量。先生今後絕不許興此念頭!”
這道聖旨一定是朱翊鈞心不甘情不願寫下的,他離三十歲還有十幾年的時間,也就是說,他還要做傀儡皇帝十幾年。但他對李太後無可奈何,多年來,李太後不僅是他的母親,還是他的監護人,更是他的主人。
李太後強力挽留張居正,自有她的原因。在母親眼中,兒子永遠都是孩子,她武斷地認定,朱翊鈞此時根本無法擔當大任。這是經驗之談,九年來,張居正一直在做事,做得很好;朱翊鈞一直沒做事,所以肯定做不好。所以,她必須要讓張居正留下。
張居正隻能留下,他不是那種說不幹就撂挑子走的人,他有責任感。在他重新回到內閣後,有人歡喜有人憂。張居正也一直找不到工作狀態,直到下麵這兩件事的到來。
第一件事是1580年閏四月兩廣總督劉堯誨送來的報捷信。劉堯誨是淩雲翼之後最有名氣的兩廣總督,他上任不久,就碰到廣西八寨壯族人叛亂。八寨在廣西桂林、平樂兩府,本是壯人群居的場所,多年前,王陽明曾到這裏剿匪,憑借知行合一的威力而事半功倍。淩雲翼在時,八寨就湧動著叛亂的暗流,這股暗流終於在1579年衝出地麵,飛上天空。劉堯誨向張居正請教,張居正的觀點和從前一樣:務必誅殺殆盡!
劉堯誨舉起屠刀,八寨血流成河。張居正看到捷報書,心情振奮,私人答複劉堯誨說:“你手法幹淨利落,可謂深得知行合一之旨。凡和政府做對以及要脫離政府而去的,都應以鐵血手腕懲治,不可心存僥幸,認為他們還有良知。教化固能拯救人心,卻是年深日久的事。你們身為一方之長官的人,要切記我的話。”
這件事如果是良性提神藥,下麵的事就是惡性的。
張居正執政九年以來,對其不滿的呼聲始終未曾絕跡。他從病假中到內閣不久,就有南京兵部官員趙世卿上疏朱翊鈞,請朱翊鈞廢除驛遞新規,緩行考成法等五件事,事事針對張居正的路線方針。最後趙世卿還提出廣開言路,讓那群窮嚼蛆的官員可以肆無忌憚地議論朝政。
張居正的憤怒可想而知,他覺得這些人如同蟑螂,永無滅絕之日。他縱然手眼通天,也隻能舉著鞋底,見一個拍一個。
趙世卿的上疏在朱翊鈞心中引起了沸騰,他和張居正談到這件事時,突然說了破天荒的一句話:“趙世卿這廝說的話恐怕也有點道理。”
張居正臉色瞬間大變,幾乎不假思索地追問了一句:“有何道理?!”
朱翊鈞頓覺泰山壓頂,呆愣如木雞,半天都緩不過神來。張居正也發現了自己的唐突,慌忙語氣柔和下來:“皇上英明,這等搬弄口舌,不知在位者辛苦的小人,他的話哪裏會有道理可言呢?”
朱翊鈞緊張地頻頻點頭。幾天後,趙世卿被調入某王府任職,這是個嚴重的處分,因為王府官員極不易升調,一入王府,仕途就注定了。
實際上,張居正主政後的種種措施,都建立在執行力上。執行力異常強大,說到就做,甚至先做再說,這都是張居正主政期間政府的一個特征。執行力強固然有好處,卻也有壞處,人人都急促,人人都忙得忘乎所以,人人都神經緊繃。1580年八月,張居正收到親家劉一儒的信,這是一封議論朝政的信,平心靜氣,發自良知:
我聽說,欲建立事功的人必須要精明,但要培養良好體製,必須要渾厚。自您當了大明帝國的家之後,大刀闊斧,雷厲風行,政府官員盡心盡力,效率奇高。我以為,事功您是建立了,但您製定的各項法律實在嚴苛,考成法執行起來太不近人情。既然現在政府已走上正軌,從前的一些苛刻規定是否能撤銷?不然,大部分官員都活在惶恐中,恐怕有失渾厚。不培養元氣,就養不了敦渾之體,將來弊必大於利。
這不是劉一儒閑扯淡,站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中,劉一儒的話可謂洞見本體。中國傳統政治講張弛之道,而以柔和為主,不主張剛健治國。所以,以鐵血手腕改革的商鞅被人唾罵,以嚴苛法律治國的秦始皇被人詬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