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整頓吏治,實際上是陽明學“知行合一”的加強版。一個人良知不被遮蔽,知道了就必會去行。但張居正認為所有官員的良知都被遮蔽了,隻知不行,所以他把“知”作為命令,我的命令就是你的“知”,命令一下,你必須去行。你不必在我的命令上致良知,不要想是對是錯,按照命令去行就是對的。這固然能大大提高效率,然而他的很多命令被許多人當成是外物,也就是不能自得於心的東西,這就導致執行命令的人心不甘情不願。忍受嚴刑峻法的逼迫隻好去行,可一旦張居正去世,嚴刑峻法消失,這些人會馬上恢複本心,不再去行。
劉一儒的擔心正在於此:看似每個人都兢兢業業,實際上是受心外的法律壓製,法律消失時,就是他們的強烈反彈之日。到那時,張居正規劃的一切都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道理人人會講,張居正也有他的道理:亂世用重典,急病用猛藥。麵對濫局麵,必須要以雷霆之力迅速糾正它,其他一切方法都是空談。如果他真的聽從劉一儒的意見,改弦易轍,必能收回大部分人的心,但他不可能聽從,因為他是張居正。他從坐上首輔的椅子那天起,就深刻知道什麼才是真的知行合一,如何去知行合一。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做法,原因隻有一個:他認為自己是在致良知。
也許,正是有官員們的強烈反對,張居正才大踏步走到今天。在他看來,隻有艱難險阻才是實學,人隻有在障礙中才能學到貨真價實的東西,才能鍛造強大的心力。碌碌無為,永不可能實現人生的價值!
孫海、客用事件
最初,張居正的障礙是些別有用心的官員,1579年則是想錢想瘋了的朱翊鈞,到了1580年後,張居正發現,朱翊鈞已不僅是障礙,而早已是一顆定時炸彈。
國家有張居正,朱翊鈞不必為政事煩憂。對於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無事可做,充沛的精力隻好浪費到玩樂上。年紀小時自有年紀小的玩法,年紀稍大也有成熟的玩法。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朱翊鈞迷戀上了各種娛樂活動。
1580年最後一個月,朱翊鈞和他的太監玩伴孫海、客用常到西城玩耍。喝酒是難免的,但朱翊鈞很少喝得人事不省,所以喝酒之後總有別的娛樂。某天,他突然起了雅興,要侍立一旁的小內監唱小曲。小內監按馮保的命令隻管站著,唱小曲不是他的工作內容,所以他不唱。
朱翊鈞勸了半天,小內監就是不為所動。朱翊鈞暴跳如雷,抽出身邊孫海的佩刀,直奔小內監。小內監嚇得癱軟在地,直叫“馮公公”。
不叫還不打緊,這一叫,朱翊鈞更是怒火中燒,小內監竟然用馮保來壓他,於是上去就是一刀。由於大醉,沒有準頭,小內監隻受了皮肉傷。孫海等人一見要出人命,慌忙上前拉住朱翊鈞。朱翊鈞餘怒未消,吩咐孫海等人把小內監狠狠地踢了一頓。小內監被踢得奄奄一息,朱翊鈞還不罷休,割了小內監的頭發,權當斬腦袋。
胡鬧完畢,朱翊鈞醉醺醺地回宮,昏昏睡去。天明時分,在宿醉中他被人叫醒,正是孫海與客用二人。二人臉色煞白,神情緊張地告訴他:“太後要見您。”
朱翊鈞驚得翻身而起,問道:“可知何事?”
孫海說:“那個小內監把昨天發生的事告訴了馮公公,大概正是此事。”
客用幫腔說:“據說馮公公也發了火。”
朱翊鈞騰地站到地上:“馮保有什麼資格發火,豈有此理!”
馮保不是他所怕的,他最怕的是馮保在他母親麵前告狀。他猶豫焦慮起來,孫海與客用催促他:“皇上,還是趕緊去吧。去晚了,李太後更生氣。”
朱翊鈞膽戰心驚地來到李太後宮裏。李太後臉色鐵青,像是塗了一層鉛,一見朱翊鈞便大喝道:“跪下。”
朱翊鈞身不由己地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李太後拍案而起,聲音尖利:“你知道你的罪過嗎?”
朱翊鈞不敢回話,渾身如篩糠。李太後開始一五一十地數落他的罪過,越數落越生氣,最後居然掉下眼淚。朱翊鈞也是哭得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
李太後擦去眼淚,冷冰冰地問朱翊鈞:“你知錯嗎?”
朱翊鈞叩頭如搗蒜說:“兒知錯了。”
這情景連站在一旁的馮保都於心不忍。李太後見到兒子的狼狽相,歎息一聲,要朱翊鈞站起來,去書櫥上找來《漢書》,讓他翻到第六十八卷。朱翊鈞輕聲念出口:“霍光傳。”
“讀!”李太後口氣威嚴。
朱翊鈞開始讀,當讀到“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後,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時,眼淚再度流下,這眼淚半是恐懼半是委屈。霍光廢昌邑王乃中國曆史上重大的政治事件,朱翊鈞當然讀出了其中意思。他明白,現在的霍光就是張居正,他母親看上去就是張居正的幫凶,還有那個馮保,則是張居正的內線。他的一舉一動,都受馮保的監視,馮保知道了,李太後就知道了,張居正更知道了。
他沒有讀完《霍光傳》,雙腿一軟跪到地上。李太後聲色俱厲:“不是隻有你才能當皇帝!”
這無疑是晴天霹靂,朱翊鈞魂不附體,恐懼得一言不發。李太後吩咐:“去請張先生來,看看我大明朝的這個皇帝,還留不留!”
張居正早就得到朱翊鈞痛毆小內監的消息,他也知道李太後會過問,但沒有想到問題會這樣嚴重。連他都認為李太後有些小題大做,他對李太後說:“皇上固然有錯,隻是道德瑕疵,沒有到廢立的地步。”
李太後餘怒未消:“張先生不必維護他,他現在就如此,將來真的親政了,還不毀了大明朝!”
張居正望了一眼跪在身旁的如同被主人狠揍的死狗似的朱翊鈞:“皇上本性不壞,隻是一時糊塗,要他痛改前非就好。”
李太後追問:“他還能改嗎?”
“能!”張居正說完,用眼神示意跪在地上的狼狽不堪的朱翊鈞。朱翊鈞倒很機靈,叩頭向李太後哭訴,他一定痛改。
李太後態度緩和下來,說:“既然要改,那就讓天下臣民皆知。張先生,你幫皇上寫兩道罪己手詔,一份給內廷,一份給內閣。”張居正遵旨。
說是幫皇上,其實張居正根本就未和朱翊鈞商量一句。他回到內閣,不假思索,鋪開紙張,以朱翊鈞的口吻先寫給內廷:“孫海、客用凡事引誘朕,無所不為,貶到南京孝陵(朱元璋的陵墓)去當菜農。你們司禮監的所有人既受朝廷爵祿,朕偶爾昏迷,犯下錯誤,你們就該勸諫朕,可你們卻圖朕一時歡愉,盡情放縱朕,真是該死!今後如果還有奸邪小人引誘朕,你們司禮監任何人都要舉報,並發外廷知道。”朱翊鈞看了這道罪己手詔,咀嚼著無聲的怨恨,也隻能同意。
再看發給內閣的那道詔書:“孫海、客用已被朕發配南京。先生和諸位大臣既為輔臣,見朕犯錯怎能坐視不管?先生既知此事就該諫朕,讓朕成為堯舜那樣的君王,先生也就成了堯舜的臣子。從今而後,無論朕在宮中有何過失,先生都要勸諫,不可姑息朕!”這就是授人以柄,朱翊鈞的屈辱怨恨可想而知。
朱翊鈞憤怒悲傷,馮保卻歡欣起來。他對張居正說:“司禮監最近有幾個混賬,總和我過不去,趁此良機,張先生幫我把他們一並除了吧。”
這是順水人情,張居正很樂意做。在他眼中,內監就沒有幾個好人,除一個是一個。於是,朱翊鈞又收到張居正的奏疏。張居正說:“司禮監太監孫德秀、溫泰,兵仗局掌印周海都有引誘您的潛力,所以都應被懲處。”
朱翊鈞看著這道奏疏,咬牙切齒,但也隻能同意。恨一個人,很多時候並非是此人做了多麼傷天害理的事,而隻是因為他傷到了自己的自尊。孫海、客用事件是朱翊鈞和李太後、馮保、張居正的一次鬥爭,結果他慘敗。這種羞辱始終埋在心底,直到幾年後才被他以複仇形式釋放。
張居正卻絲毫未察覺朱翊鈞的心理,他憂心忡忡,決定趁這件事再做文章,把朱翊鈞牢牢固定在準聖君的軌道上。
但在1580年時,張居正再想這樣做已有相當的難度。朱翊鈞已從之前的唯唯諾諾變得有主見,這就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非經強大力量,不可能回到正軌一樣。
但張居正的力量已經用盡,確切地說,他仍是新瓶裝舊酒。他把當初的《帝鑒圖說》思路重新拿出,把曆朝曆代的寶訓、實錄集結成冊,向朱翊鈞呈上了一本《謨訓類編》。他對朱翊鈞語重心長地說:“希望皇上能以史為鑒,念念警惕,事事遵成憲。在深宮中的心就應該是上朝理政時的心,在朝理政時的心就應該是在深宮中的心;靜時的心就應該是動時的心,動時的心就應該是靜時的心。”
這就叫知行合一,朱翊鈞不是不懂,而是懂得太多。他對張居正說:“古人都是說一套做一套,比如孔子,說為政要仁,可他一掌握政權,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少正卯,這是知行合一嗎?這簡直是虛偽得要命!”
換作任何一位大儒,都會對朱翊鈞這種看法驚愕失措。但張居正不是腐儒,他懂得變通,心中的偶像隻有自己的良心。他對朱翊鈞說:“孔子縱然是聖人,心中也有私欲。他做錯的事,我們不要重蹈;他做對的事,我們要借鑒。不必論他的是非,隻要我們自己心中有個是非。”
這種話,朱翊鈞隻是一聽,他也並不認為孔子冤殺少正卯是錯的,他隻是看不慣張居正總喜歡用文化育人,想要給張居正難堪罷了。
君臣二人已經離心,二人的心思已無法走到一起。出事,便是遲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