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皇室矛盾升溫

1581年春,朱翊鈞冷不防地再度提出外戚恩蔭的問題,張居正很是鬱悶。外戚恩蔭的問題,早在兩年前朱翊鈞嶽父封伯時就已解決,此時又被朱翊鈞提出,張居正無法明白這位皇帝小兒的心思。

朱翊鈞這次提出,要把嶽父王偉的弟弟王俊加恩授職。張居正和張四維、申時行商議,商議了大半天,張居正覺得精力不濟,索性就做了心中早想好的主張:授王俊錦衣衛千戶。

可這道票擬才進宮沒多久,朱翊鈞的手詔又到了。張居正從疲憊的夢中驚醒,聞聽朱翊鈞的手詔:“正德年間,皇親夏助等人,都授錦衣衛指揮使等官世襲,今為何隻授王俊千戶?又無世襲字樣?”

顯然,這是極度不滿下的詰問。張居正隻好親自去見朱翊鈞,向他解釋。

張居正說:“對非有軍功的皇親不封爵,不世襲,這是兩年前製定的規矩。當時皇上也是同意的,怎麼如今要自壞規矩呢?”

這話有些不敬,朱翊鈞的火氣冒上來:“張先生,您總說不違祖製,可不世襲就違背了武宗皇帝時的製度,這是違背祖製啊。”

這話充滿了指責的火藥味。張居正不管他,說:“皇上有仁慈之心,加恩外戚,做臣子的當然要照做。”

朱翊鈞想不到事情如此順利,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了。他坐穩了,試探地問:“當真?”

張居正說:“當然!”

“那就擬旨吧。”

很快,張居正的票擬來了:“授王俊錦衣衛指揮使。”

朱翊鈞跳起來,抖著張居正的票擬,向身邊的太監們咆哮:“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張居正又來了,朱翊鈞像是複讀機:“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錦衣衛指揮使已是最高榮譽,倘若再加世襲二字,恐怕和祖製違背。”這是張居正不緊不慢的回答,他越是這樣氣定神閑,朱翊鈞就越生氣。

“祖製?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武宗在位時,外戚的職位就是世襲的。”

張居正仍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皇上明鑒,祖製並非都是完美無缺的。尤其是武宗皇帝在位時,奸賊小人太多,導致政體紊亂。世宗皇帝繼位後,將一切弊政全部改正,複我祖宗之舊,這才是我們要遵守的祖製。武宗一朝是改變了祖製,我們絕不能將錯就錯,違反祖製。”

朱翊鈞氣得七竅生煙:“張先生為何在升王俊為錦衣衛指揮使之前不說,這個時候又說?”

張居正最近感到朱翊鈞的脾氣越來越大,其實可以換一種說法,朱翊鈞要擺脫束縛的心越來越強!

朱翊鈞的問題正中張居正的計策,他說:“臣認為皇上聰明睿智,正大無私,應該能想明白這件事的利害。官職是公家之物,不可輕易授人。尤其是世襲,和浪費金銀沒有區別。我常和皇上講,浪費可恥,節儉光榮,原因正在此。皇上現在醒悟,也為時不晚。”

朱翊鈞愕然,顯然,張居正把他輕而易舉地繞了進去。在這種時候,他不可能再毫無廉恥地糾纏“世襲”那兩個字了。

如你所知,朱翊鈞不可能心服口服。張居正的話語中毫無誠意,全是詭辯,所以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恨就更加濃重。

除了朱翊鈞之外,張居正又和李太後的信仰發生了矛盾。李太後多年來信仰佛教。普通老太太信仰佛教,無非是買個廉價佛珠,每日數珠罷了。但李太後有權有錢,所以信仰起來就非比尋常。1581年夏初,李太後在五台山建大寶塔寺,要內閣票擬。張居正和張四維抱怨說:“李太後真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嗎?這麼多年,咱們披肝瀝膽,星夜奔馳,才積攢了這麼點錢,都被她拿去建寺廟了。那玩意兒有什麼用?”

施舍,要是做看得見的功德,不但向和尚的寺廟裏捐錢,還給普通百姓捐款,這是張居正可以容忍的,但建各種毫無必要的寺廟,張居正卻很有意見。

他如數家珍道:“萬曆二年建承恩寺、海會寺,三年修東嶽廟,四年建慈壽寺,五年建萬壽寺。這些寺廟有何用?無非是慫恿更多的懶惰之人看到不勞而獲的希望,進寺廟出家而已。”

這是宗教問題,張居正堂堂大言,一語道破,讓張四維和申時行很是欽佩。欽佩是欽佩,申時行卻說出問題的關鍵:“那大寶塔寺的問題……”

張居正沉思起來,他想起萬曆元年的一件事。當時李太後對朱翊鈞說要建涿州胡馬河、巨馬河兩條大橋。朱翊鈞對張居正說了這件事,張居正立即反對說:“皇上繼位之初,應與民休息,建橋太勞民,而且耗錢,恐怕有關部門不會辦理。”

朱翊鈞若有所思。幾天後,他對張居正說:“母後說了,一切花銷都由母後來,一錢不取於官,一夫不取於民。”

“好極!”張居正叩頭說。

每想到這件事,張居正就極為欣慰。他不反對做功德,但特別厭惡用百姓的錢做功德。可李太後的識大體也隻這一回,而且李太後也並未識到底,還是從國庫挪用了五萬兩銀子。

萬曆二年正月,兩座橋完成,李太後一算賬,居然花掉了七萬兩白銀,這使她吃了一驚。所以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廟時,她還是向政府張了口。

張居正對當時的工部尚書朱衡說:“國家建築方麵,你是負責人,你怎麼看?”

朱衡氣鼓鼓的:“這怎麼能是國家建築?”

張居正笑了笑:“是不是國家建築,你跟我說不著。”

朱衡眼珠轉動,恍然大悟,這種事應該和皇上去說。於是他上疏請停工,但毫無效果。張居正琢磨了半天,竟然同意,把朱衡氣個半死。

當時的張居正自有他的算盤,他要取得李太後的支持,另外,他希望李太後能感恩,適可而止。想不到,人的欲望是無限的,做功德也不例外。

大腦裏翻滾了許久,張居正才回到現實。他站起來對兩位閣臣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必須要阻止李太後。”

可怎麼阻止?現在連朱翊鈞都不太聽他的了,李太後又如何肯聽?

張居正一生的智慧似乎已用盡,想了兩天,也想不出好辦法,隻能上疏請求李太後看在民生艱苦上,停止她的那些“功德”。

毫無動靜。

五台山已動工,工地上塵土飛揚、熱火朝天。

張居正無聲無息地歎氣,整個身影被北京血一樣的黃昏罩起,密不透風。他感覺到呼吸的衰竭和肺部火燒火燎的痛。

最後的交流

1581年四月下旬,江蘇、安徽等地發生水災,很多百姓無衣無食,起來造反。張居正拿著南京方麵的奏疏來見朱翊鈞。朱翊鈞看了奏疏,問道:“這淮安府、鳳陽府每年都有災情,怎麼回事?”

“這兩處地方從來都多荒少熟,元末之亂就起於此。”張居正的回答中規中矩。

朱翊鈞“哦”了一聲,忽然問道:“天災人禍,恐怕也有人為因素吧?”

張居正很高興:“皇上英明,當地政府官員不作為,也是天災無限擴大的原因之一。”

朱翊鈞有點沾沾自喜,張居正拋出了用意:“皇上應即刻下旨,發賑災物資給這兩處,同時動員其他未受災地區的民眾捐款捐物。如果這些還不夠,便就地取材,南京方麵儲存的銀米也能派上用場。民為邦本,不可忽略。”

“就依先生的意思。”

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皇上剛才說天災人禍,真是極有見地。其實如果沒有人禍,天災就不會泛濫,因為有了人禍,天災才更成為大災禍。”

“張先生這話的意思是?”

“天災無可控,但天災之後的救災卻能控。無奈外省官員良知喪盡,一遇天災,先想自己的前程,眼睜睜看著百姓前仆後繼死於道路。等中央政府知道了,他們才假惺惺地上疏要求賑濟,但無數百姓已死於溝壑。救災物資一到,他們又中飽私囊,中央政府發出十兩銀子,到了災民手中連一兩都不到。”

朱翊鈞跳起來:“這些人渣,捉住一個重懲一個!”

張居正見朱翊鈞動了火氣,急忙說道:“以後有這種人,當尊皇上之意,定重重懲處。”

朱翊鈞氣鼓鼓地說:“張先生,為何天下有這種官員,隻顧自己不顧百姓?他們為何不懼王法?”

這種問題,張居正實在不知該從何回答。他想到多年來,雖有考成法嚴苛壓逼著官員們,行政效率的確有所提高,可仍有官員徇私舞弊,用盡各種辦法推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誰能讓這種人放下算盤,專注民生和國家?

朱翊鈞這個問題的答案,張居正認為不必說,說了也無用。他不是那種通過教化來改變世界的人,他沒有時間。

不過朱翊鈞的話讓他想到了另外的問題,於是他開始借題發揮:“近年來,賴祖宗和蒼天眷顧,國庫充盈,這都是考成法的功勞。但各處用錢也是揮金如土。大江南北每年都有災情,形勢越來越嚴峻,近年中原地區又有風災,所以今年的國庫收入肯定不如往年。希望皇上能量入為出,宮中一切用度可減則減,賞賜方麵也量力而行。太後的慈悲心萬民矚目,何必再建造寺廟?用這些錢拯救災民於水火之中,豈不是無上功德,何必再做功德?”

這話簡直太大膽,但又發自為國為民的責任心,如果他不說,他就不是張居正。

朱翊鈞想了一下,說了一個字:“嗯。”忽然覺得這個字不夠分量,又補充道,“就依張先生的話,今年宮中用度皆從儉。賞賜呢,就按常例。”

語氣不冷不熱,張居正有些惱,發出質問:“皇上的‘按常例’是什麼意思?”

朱翊鈞不假思索:“近幾年相沿襲的規矩啊。”

“這不是常例!”張居正也不假思索,“如果近幾年相沿襲的是常例,那今年暫行,是不是就成了明年的常例?”

朱翊鈞“呃”了一下。

張居正接著說:“臣認為常例是從前祖宗們定下的,並實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異議的規矩。比如太祖時期,宮中用度極為簡樸,這就是常例。嘉靖時期,雖用度提高,但仍有富餘,這也是常例。常例應該是實事求是,量力而行。今天有一個饅頭,吃半個,這就是常例。如果有一個饅頭,全部吃掉,臣認為這就不是常例。”

朱翊鈞馬上反應過來了:“張先生,您說的這些和救災沒有一點關係嘛。”

“有極大關係!”張居正青灰的臉越發可怖,“如果入不敷出,當然談不上救災。要救災,就必須有餘錢。餘錢就是從平時的省吃儉用中得來的。天下就隻有那麼多錢財,用到彼,就不能用到此。希望皇上平時能節儉,蒼生就有福了。”

朱翊鈞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張居正暗自歎息,他明白朱翊鈞沒有聽進去,正如一塊石頭,油鹽永遠進不去。這是君臣二人最後一次氣氛和諧的談話,從此再也未發生過。

張居正走出宮門時,太陽高照,陽光刺眼。他卻渾身發汗,是虛汗。連日來,他始終處於亞健康狀態,肛腸病越來越嚴重。這似乎不是個太好的兆頭。

三娘子的用處

兆頭是人的直覺,第一感覺,甚至說是本能,往往是正確的。1581年夏天最熱的一天,張居正終於病倒在床。實際上,自四年前,他得了肛腸病後,身體就一直不適。但國家大事那麼多,攻擊他的人也那麼多,他沒有時間調養休息,拖延了這麼多年,終於病倒了。

眾人都來看他,噓寒問暖,張居正淡淡地回應。朱翊鈞派太監來送藥送精美的食物,他真誠地謝恩後,對那些東西連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新上任的兵部尚書梁夢龍到來,他才打起全部精神,和梁夢龍談話。

梁夢龍是出色的軍事家和戰略家,他曾極力主張在薊州和昌平修建城牆,防禦北方敵人,得到張居正的大力支持。梁夢龍對北方的敵人看得很透徹,所以張居正和他才有得談。

“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北麵。”張居正開口就是正題。

“張閣老也不必太擔心,”梁夢龍接口道,“韃靼各部勢力最大的是俺答汗,封貢之後,俺答汗老實本分,已成咱們的附庸。”

張居正搖頭:“你不能隻看表麵,俺答汗這人對部下的駕馭能力很弱,他的長子黃台吉桀驁不馴,將來是禍患。”

黃台吉有野心,認為草原人就該打架,總搞貿易是懦夫所為。一年前,他看到土蠻到明帝國邊境擄掠,羨慕得垂涎三尺。但俺答汗死死地看住了他。除了黃台吉,還有個青台吉,也不是安分的主。

梁夢龍深以為然:“張閣老擔心的是,萬一俺答汗死掉,部下分裂,再和土蠻聯合,真就成我們的大患了。”

張居正道:“這是將來的事,我們暫時不必考慮。如今的大患就是土蠻,遼東的李成梁和土蠻打過幾次大仗,勝多敗少,但真正要說掌控大局,卻是未必。土蠻向東可以進攻遼東,向南可以進攻薊州。你身為兵部尚書,要拿出長久之策。”

梁夢龍唯唯。

張居正困難地從床上坐起,梁夢龍去扶,張居正伸手示意他不必。他說:“既要注意土蠻,還要注意韃靼。據可靠消息,俺答汗最近身體不太好。一旦他死了,事情可能會起波瀾。”

梁夢龍毫不吃驚,韃靼一死,草原必起波瀾,他們早就預料過。但很多人都認為,這種事你隻能眼睜睜看著它發生,沒有解救之道。梁夢龍從張居正的眼裏也看不到什麼解救之道,張居正那雙眼睛變得異常灰暗,像是雙目失明的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