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1年末,讓張居正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俺答汗病死,韃靼諸部各懷心事,躍躍欲試。
俺答汗去世的消息傳到張居正病榻前時,張居正呆若木雞。張四維、申時行和梁夢龍都愣住了,自他們認識張居正開始,從未見過張居正有過這樣的反應。也許是病,也許是智慧用盡,總之,躺在他們眼前的張居正已不是他們印象中那個雷厲風行的張居正了。
許久,張居正才發出一聲悶哼,大概是身體疼痛所致。他沒有看幾位同僚,隻說了幾個字:“容我想一想。”
他的腦子已亂成一鍋粥,裏麵什麼都有,唯獨沒有確定的解決方案。俺答汗雖死,但明帝國封他的“順義王”招牌還在,現在問題的關鍵就是把這塊招牌給誰。常理而言,當然是給最聽話的人,而且必須有力量讓韃靼各部落也聽他的話。
張居正思考了兩天,總算找到個人選,此人就是把漢那吉。可邊境官員們給他的報告中說,把漢那吉這麼多年來一直就沒能在韃靼部落樹立威望。張居正馬上通知他們:那就積極支持黃台吉。
黃台吉是個牛人,很快在韃靼各部爭鬥中脫穎而出,順理成章地繼承了“順義王”的招牌。張居正又提醒邊將們:“黃台吉囂張跋扈,很難駕馭,你們千萬要加倍提防。”
邊將們不以為然:黃台吉是靠咱們上位的,咱們承認他,他才是順義王,咱們不承認,就揍他。
得到如此論調,張居正拍著床吼起來:“蠢材,一群蠢材!”
庸人隻能看一步,政治家卻能看出十步外。那群被張居正稱為“蠢材”的人看到的是,韃靼又有了新順義王,和平仍如從前。張居正看到的卻是,必須要有一人能捆住黃台吉,而這個人正是張居正苦心拉攏多年的三娘子。
用聖人的話說,三娘子是個可塑之才,因為她喜歡中國文化。張居正馬上就抓住這點,在多年的時間裏,持續不斷地給三娘子洗腦。每次明帝國和韃靼會麵,三娘子都會跟隨。張居正就囑咐會麵官員給三娘子禮物,這些禮物包括漢人的精美服裝、漢人的化妝品、漢人的適合女子讀的書籍。
俺答汗偶爾會頭腦衝動,想要對明帝國邊境動兵,三娘子總能用道理勸住俺答汗。可以說,韃靼和明帝國的和平,有一半功勞屬於三娘子。
俺答汗死後,三娘子決定按漢人的規矩守孝三年,但黃台吉認為他有資格娶三娘子。三娘子大怒,帶著自己從俺答汗那裏繼承來的一萬精銳出走。
張居正幾乎魂飛魄散,揪著梁夢龍的袖子,氣喘如牛地說:“快,把三娘子攔住,此時正是用她之時,焉能放走她!”
梁夢龍像一隻老鼠被貓咬住耳朵,渾身顫抖:“張閣老,冷靜……我們……我們這就去辦。”
張居正死死地抓住梁夢龍,毫無鬆手的意思,一字一頓地說:“告訴去勸回三娘子的人,要他這樣和三娘子說,如果她和黃台吉成親,朝廷的恩賜繼續不絕,否則,她就隻是個韃靼婦女了。”
這話簡直是威脅,況且看上去這威脅的力度也不夠,難道三娘子會因為做個韃靼婦女而回心轉意?梁夢龍隻有疑慮的權力,沒有抗命的權力。他把張居正的這句話送到了邊關,邊關又派人追上了三娘子,一字不差地把張居正的話說給了三娘子聽。
三娘子隻猶豫了一會兒,就掉轉馬頭,回到了韃靼大本營。
張居正能用一句話就把三娘子勸回頭,隻因為多年來他早已看透了三娘子,她已經對明帝國形成依賴心理,這種依賴不是某些物質的賞賜,而是被明帝國看成同胞這一身份的認同。這是張居正多年苦心經營的成果,三娘子有生之年,韃靼和明帝國之間始終以和平為主基調。
北方暫時安定,南方又起波瀾。
最後的辣手
1582年二月,浙江杭州某軍區發生了一場規模巨大的兵變。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嘉靖年間有倭寇之亂,於是當地政府招募浙江平民組成新軍防禦倭寇。倭寇之亂平定後,這支四萬五千人的新軍就變成了防汛軍,月薪自然不高。這符合情理,因為他們已無大用處。
1581年時,戚繼光的心腹如往年一樣來給張居正送土特產。張居正和他聊天時,談到戚繼光在浙江時的事情。不知不覺,張居正就想到了那支新軍。他給戚繼光去信說:“這支新軍也曾受過你的訓練,很能打。不過現在南北方都兵源充足,該節省應該節省,我覺得應該裁撤。”
戚繼光回信謹慎地說:“這支軍隊的確很能打,倘若將他們遣散回家,恐怕將來難以駕馭。”
張居正認為戚繼光分析得很對,曆來正規軍被解散後,士兵回到老家都遊手好閑,成為社會不穩定因素。所以他考慮了一下,決定將士兵並不多的月薪削去三分之一。
這並非理想的辦法,卻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張居正在做這個決定時,曾征求浙江方麵多方意見,浙江官員全部同意。其實有人持不同意見,但張居正這幾年已聽不進任何不同意見,誰的意見和他不同,誰就是在挑戰他。
首輔英明!這是當時大明帝國的口號之一。
張居正根本不知道,當時幣製改革,發給浙江士兵的是新錢,新錢在北京是一抵二,但在浙江卻是二抵一,所以浙江人不喜歡用新錢,市麵上新錢也難以買到東西。等於說,士兵拿到手裏的新錢瞬間就成了紀念幣,士兵們的生活陷入困境。1582年二月,士兵們迫於生計,隻好群起要求發可以花的銀兩。正如要債,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三天之後,浙江巡撫衙門隻字未發。
士兵們輪番上陣討要,巡撫吳善言發了威,站在衙門口對士兵們破口大罵。浙江軍區,那可是戚繼光待過的地方。戚繼光訓練出的士兵都是無畏之徒,遇到不公馬上反抗。所以吳善言被從馬上掀翻在地,眾士兵把他踩了個半死。吳善言正在嗷嗷怪叫,士兵們已衝進兵器營,取得武器,又衝擊各個衙門,兵變就此發生。
消息快速傳到北京,張居正在病榻上發出指示:要兵部右侍郎張佳胤接替吳善言,即刻到杭州上任。
張佳胤匆匆趕往杭州,才進浙江境,一個消息霹靂而來:杭州城裏又發生了民變。
張佳胤驚問:“兵變和民變聯合了嗎?”
“暫時沒有,”報告的人說,“不過有這種趨向。”
張佳胤是考成法訓練出來的官員,向來行動迅疾,他猛拍了馬屁股,叫道:“快走,不能讓他們聯到一起。”
杭州城的幾個城門已關閉,城裏火光衝天,是變民在放火。張佳胤報出自己的身份,不動聲色地進了杭州城,又悄無聲息地進了巡撫衙門。杭州城已一片混亂,張佳胤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把兵變的幾個小頭目叫來說:“首輔大人說了,你們的條件都可滿足。但你們搞兵變,這是大罪,必須先贖罪。”
幾個小頭目造反立場並不堅定,又聽說是一言九鼎的張居正發了話,連忙表示重新臣服。張佳胤指示他們,把民變鎮壓下去,他就既往不咎。
士兵們都訓練有素,拿起武器衝向大街。黎明時分,士兵們押著兩百多名變民來到巡撫衙門。張佳胤點出了七十多人,就在巡撫衙門門口斬首示眾。
有人悄悄問張佳胤:“士兵怎麼辦?”
張佳胤說:“按張閣老的意思,把帶頭鬧事的殺掉。”
“可您答應他們既往不咎的?”
張佳胤笑了:“大丈夫言不必信,唯義所在。況且,張閣老讓殺,我也沒有辦法。”
於是,在張佳胤殘忍的刀下,杭州城的民變和兵變全被鎮壓。
這是張居正的辣手,也是他在人間的最後一次。
張先生可好?
1582年三月初,也就是張佳胤送來浙江杭州捷報時,張居正病情加重。痔瘡已嚴重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程度,他隻好請長假在家。
朱翊鈞三番五次派人探望,每次探望的人回去後,朱翊鈞都會迫不及待地問:“張先生如何?”
回答:“不太好。”
朱翊鈞摸著眉毛:“那要勤去看啊。”
張居正的確不太好。整個國家的官員都震動了,就在任所以各種形式為張居正祈福。那是非常壯觀的場麵,一座城市煙霧繚繞,鍾聲、鼓聲、念經聲,聲聲入耳。京官們更是起勁,把張居正府的那條街都堵滿,跪在地上黑壓壓的一片。直到三十多年後,為魏忠賢祈福的場麵才勉強超過了這次。
張居正得到這消息時,毫無表情。張四維和申時行都看得出來,張居正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
朱翊鈞也認為這是理所應當,居然下旨,要全國人民都為張先生祈福。他形成了某種慣性,每個去探望張居正的太監回來,他第一句話就是:“張先生可好?”
太監的回答也是一樣:“不太好。”隨即又補充道,“去張閣老家真不容易,幾條大街都被堵塞,都是官員們在為張先生祈福。”
朱翊鈞帶著一絲嫉恨的口氣:“你看,這就是人心!”
馮保在一旁神情憂傷,朱翊鈞就對他說:“大伴,張先生真是國家的靈魂啊。”
“我也想去看看張先生。”馮保誠心誠意地說。
“去,趕緊去。”朱翊鈞微笑著。
馮保一路小跑,來看張居正。張居正正和一個醫生模樣的人談話,氣息奄奄,臉瘦得嚇人,眼神也失去了從前的光彩。
如果不是那個醫生模樣的人在場,馮保幾乎要哭出來。他和張居正合作十年,已不是盟友,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他站在一旁,雙眼無限同情地看著張居正。張居正隻向他投去一道友好的目光,就繼續聽那人講話了。
那人說的話有點詭異:“割了它,一了百了。”
馮保頭皮發麻,插嘴道:“什麼割了它?”
那醫生回過頭來,看著馮保說:“張閣老這痔瘡已非常嚴重,隻能割掉。”
馮保驚住:“這樣嚴重?”
張居正抬頭望了馮保一眼,又望了那醫生一眼,帶上自生病以來從未有過的威嚴:“割!”
痔瘡很快被割去了,血經過各種方法的堵塞,終於止住。但醫生很遺憾地告訴張居正,痔瘡雖去,但他的病不僅是痔瘡問題,脾胃也有病。於是張居正幾乎不能飲食,倒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朱翊鈞緊張地問馮保:“張先生到底可好?”
馮保也不知怎麼回答,隻能安慰朱翊鈞:“需要靜養。”
朱翊鈞說:“那麼多事還等張先生處理呢,要靜養到什麼時候啊。”
馮保不再說什麼,這段時間,他向張府跑的次數比之前的十年加起來還多,他比張居正本人還心焦十倍。
他對張居正說:“皇上心焦得很,盼望您早日康複,好為國分憂。”然後又補充道,“俺更是盼望您早日康複呢。”
張居正歎氣道:“我何嚐不想早日康複,但越著急,病勢越重。”
馮保不知該說什麼,兩人就都沉默著。
馮保走的那天晚上,張居正做了個夢。恍惚中,他夢見朱翊鈞派他去祭祀一個女神。他走啊走,那是一條無盡頭的路。但他能看見女神,女神在山巔,向他微笑。
很快,朱翊鈞就知道了,朱翊鈞說:“這應是上天的暗示,如果派人去祭祀下這位女神,張先生的病就能好。”
馮保寧可信其有地說:“那就請皇上趕緊去祭祀吧。”
朱翊鈞攤開雙手,一副輕鬆的樣子:“可女神在哪裏?”
張居正也在琢磨這個女神,終於被他琢磨出來。他給山東巡撫寫信說:“我夢中的女神應該就是你們泰山的仙妃,我已派小兒去祭祀,請你們多多關照。”
1582年四月初,去泰山的人祭祀完女神,回到京城。張居正的病卻日見沉重,原來女神的保佑,果然是個幻夢。命中注定,他將繼續病下去,似乎要永無康複之日了。
張四維和申時行來得很勤,因為很多政事他們不敢擅自做主。這也是朱翊鈞的意思,每當有事,他總是吩咐內閣:必須要讓張先生處理,朕才放心。
張居正在病榻上,從未停止過工作。病情越來越重,朱翊鈞的問候也越來越頻。
1582年五月的最後一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襲擊了京城。張居正聽到外麵雨聲大作,仆人們渾身濕透地跑進跑出。有道幽暗的光柱從窗戶外麵飄進來,帶來了雨水的氣息,夾雜著湖北江陵特有的味道。
他想家了。
他想回家。
然而家鄉隻能在心裏,不可能在眼前,因為朱翊鈞死活不讓他走。
遺囑
1582年六月初一,原本明媚的天慢慢黯淡起來,這是日食。
全國各地為張居正祈禱的人大驚失色,認為這是首輔大人要離世的征兆。
張居正在那幾分鍾的黑暗中,回想往事。他想到老師徐階,前段時間,徐階過生日,他還寫了封賀信。對這位恩師,張居正雖有過腹誹,但到底還是感激涕零的,沒有徐階,恐怕就沒有他張居正。他又想到高拱,如何評判此人呢?直到太陽重現天空時,他也沒有最後的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