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後,彗星出現於天空,蒼白的光芒,讓人不寒而栗。張居正叫來兒子張懋修,對他說:“本來我要今年秋天辭職回老家,恐怕等不及了。我要給皇上寫辭職信。”
辭職信呈上去了,很快就得到朱翊鈞的答複:“張先生不必為病發愁,安心靜養,總會好起來。朕離不開您,絕不能讓您走。”
張居正得到聖旨,昏昏沉沉中說了句話:“這是想讓我死啊。”
身邊的人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朱翊鈞為何在這個時候還揪住他不放,真的僅僅是國家離不開他嗎?
在整日的昏沉當中,仆人悄悄報告,戚帥派的人來了。
他毫無動靜,這是他自五月下旬以來不變的態度,無論是誰來,他都是這副樣子。戚繼光的人就坐在床邊,滿臉同情地看著張居正。
“戚將軍有事嗎?”他終於睜開眼,問了句。
來人回答:“戚帥對您的病情特別關心。”
“回去告訴他,做好本職,無論我在還是不在,都一樣。”張居正緩緩地說,又補充道,“我已安排好了,要你們戚帥放心。”
戚繼光的人才走,李成梁的人就來了。張居正把說給戚繼光的話重複給李成梁的人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他正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寫辭職信上,一封接一封,但朱翊鈞的答複永遠都是一樣:朕不能離開張先生。
1582年六月十七,張居正突然從床上坐起,整個人除了瘦弱不堪外,精神狀態從未有過的好,這是回光返照。他讓人找來張四維和申時行。
張四維和申時行一見張居正的神態,都表現出驚喜來。張居正要他們坐下,坐穩了,因為他有很多話要說。
他先對張四維說。張四維激動得要死,在他看來,這是張居正在立遺囑。
“實際上,自你入閣,我始終對你就沒產生過好感。”張居正一開口,張四維從頭涼到腳,“你雖表麵上對我恭敬如狗,背地裏卻拉幫結派,這我可以都假裝不知,但你的票擬從來就沒讓我滿意過!”
張四維聽到這裏已渾身是汗,額頭上的汗珠子劈裏啪啦向下掉,他在椅子上已坐不穩。張居正卻沒有死揪住他不放,輕輕地繞過他,看向申時行。
“你相貌寬厚,但內心多欲,話特別多,就是證明。這就是好名,人有好名之心,就如一棵大樹,遮蔽了陽光,你在樹下種什麼死什麼。”
申時行狼狽不堪,急忙去抹臉上的汗。
“我希望以後,你二人無論是誰來坐首輔這個位置,都銘記一點,我所建立的一切法度都不要更改。”
兩人慌忙地異口同聲:“絕不更改。”說完這句話,兩人下意識地去看對方,都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欣喜之色。
張居正不去看他們的臉就知道兩人都在想什麼。張四維想的是:雖然他張居正看不上我,但他一死,按資格,我就是首輔。申時行想的是:內閣就我和張四維,張居正看不上張四維,那接班人肯定就是我。
張居正轟走兩人後,又派人去找馮保。連他自己都很模糊,這個時候找馮保要幹什麼。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和馮保是一條船上的,他就要跳船了,應該關心下戰友馮保。或者可以這樣說,他應該為馮保再做點什麼。
馮保看到張居正,麵色蒼白,眼珠渾濁,但精神卻出奇的好,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他十分想痛哭一場,但終究沒有下淚。
“皇上最近如何?”張居正發問。
馮保似乎摸不透皇上最近到底如何,模棱兩可地回答:“還是那樣,隻是特別關心張先生的病情。張先生,你要活下來啊,不然俺……”
“你看我不是很好嗎?”張居正安慰他,“馮公公什麼時候如此多愁善感了?”
馮保破涕為笑:“慚愧啊,讓張先生見笑了。”
“有一事要和馮公公商量,”張居正進入正題,“我過幾天好轉,就要辭職,非回老家不可。我這一走,不知何時能回,內閣不能沒有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馮保明白,這是張居正要想辦法保護他,他心領神會。
“我想要潘晟接替您。”
潘晟是當時的禮部尚書,馮保的老師。據後來一些攻擊他的人說,此人膽小怕事,才識平庸,隻因為和馮保關係不錯,所以才被馮保推薦。這恐怕是一麵之詞,如果真是這樣,張居正就不可能答應馮保。他一心為公,世人皆知。況且如果潘晟真是這樣的人,他也沒有能力保護馮保。
潘晟入閣的同時,張居正又推薦吏部左侍郎餘有丁入閣。餘有丁生平性闊,胸無城府,人緣極好,同樣也是張居正的忠實信徒。接下來就是張學顏、梁夢龍、曾省吾等人,張居正希望朱翊鈞能重用他們。
這一切都是張居正和馮保商議的,朱翊鈞很明白,所以第二天就下旨,讓潘晟、餘有丁入閣。潘晟排名第一,張四維和申時行氣得死去活來。
1582年六月十九日夜,張居正突然從噩夢中醒來,厲聲高叫。張家人慌忙跑到他床前,他已說不出話,睜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對著張家人不停地流淚。
第二天,朱翊鈞派人來請教遺囑。張居正恍恍惚惚地想到一件事,原來皇上知道他要死了,而且非死不可了。他對前來的太監說了幾句不明不白的話,慢慢地閉上眼,離開人間,享年五十八歲。
他把一切都貢獻給了國家,這個國家不會虧待他,這是他一直堅信的事。
張居正的葬禮被朱翊鈞辦得超級隆重。張居正的靈柩從北京緩緩出發,由一支人數眾多的騎兵護衛。所過之處,各地官員以身作則,帶人跪在張居正靈柩所經道路兩旁,號啕大哭。盛大的場麵甚至讓國人以為是死了皇帝。
故事如果就此結束,應該是完美的。但故事,並沒有結束。
抄家
張居正死後不久,就有人彈劾潘晟,認為他不具備閣臣之才。這是政府官員多年被壓抑的結果,他們被張居正左右了十年,如今張居正已死,他們再也不想被張居正繼續擺布下去。
彈劾潘晟的奏疏一封接一封,潘晟已由浙江新昌出發,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原路返回。人類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覺,我們稱它為直覺或第一感。潘晟當時就有種感覺:如果他繼續前行,下場一定很慘。於是他拒絕了馮保苦口婆心的規勸,毅然回到家中,閉門不出。
朱翊鈞被這些彈劾書搞得暈頭轉向,叫內閣頭號人物張四維前來商議。張四維叩頭完畢,偷偷抬頭看朱翊鈞,他不禁大吃一驚。他看到的不是平時中規中矩的皇上,而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
沒有了張居正的朱翊鈞,現出了他的本來麵目。朱翊鈞直截了當對張四維說:“潘晟是張居正,不,是張先生推薦的,現在有人彈劾他,你認為如何?”
這根本不必問,張四維伶俐透頂,直接拿出他的主意,自然也是朱翊鈞的主意:“張居正推薦的人也未必就合格,這麼多人彈劾潘晟就是證據,皇上怎能觸怒眾心,非要用他?”
朱翊鈞大點其頭,聲音從未有過的洪亮:“下旨,削去潘晟的內閣大學士之職,不必來京。”
張四維突然意識到什麼地方不對,張居正雖死了,可馮保還活著。他提醒朱翊鈞:“潘晟是馮公公的老師,皇上……”
朱翊鈞哆嗦了一下,馮保那張胖乎乎的臉立即浮現在他眼前。那張臉上的兩隻小眼睛總偷偷注視著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會被母後知道。但他馬上恢複了鎮靜,有些惱火:“馮公公的老師又如何?潘晟不配就是不配,誰的老師都不成!”張四維嘴角露出微笑。
消息很快傳開:皇上對馮保頗有微詞。
官員們跳起來,但大喜之後,仍不敢動作太大,而是小心翼翼地攻擊馮保的心腹徐爵。朱翊鈞想都不想,下旨將徐爵治罪。
官員們大喜過望,禦史李植拿出全身的膽氣,向馮保發起了進攻。他說馮保在十年時間裏積累起巨額財富,富可敵國。
朱翊鈞稍稍猶豫一下,想到張居正已死:啊哈,給朕將馮保捉拿,抄家!
馮保的家被抄得很幹淨,朱翊鈞得到金銀一百餘萬兩,珠寶無數,他發現抄家其樂無窮:啊哈,大伴這廝,比朕還富有,他這錢是怎麼來的?
官員們又發現了玄機,這個問題用三個字就可解答:張居正。馮保用十年時間能積累如此財富,當然是和張居正勾結的結果。人人都知道這應該是標準答案,可沒有人敢先出手。張居正!這三個字就如惡魔的名號,時刻雕刻在每個官員心上。一想到要對付張居正,每個人都魂不附體。
但很快就有確鑿的消息傳來,皇上要對張居正動手。證據是,當李太後問朱翊鈞為何要抄馮保的家時,朱翊鈞的回答是:“沒有什麼,隻是馮保受了張居正的蠱惑,很快就會把東西還給大伴的。”
這是聖旨,是一道命人攻擊張居正的聖旨!
可還是無人敢動,張居正這三個字太震懾人心!
小心為上,官員們互相激勵互相忠告,坐到一起謀劃,終於達成一致:先攻擊張居正製定的那些政策,如果成功,掉頭再攻張居正。實際上,他們恨張居正,無非就是恨那些政策,張居正已死,是否攻擊他已沒有多大必要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向朱翊鈞提出:“考成法太嚴苛,而且使內閣控製六部,不符合祖製。”
“啊哈,”朱翊鈞狂叫,“給我取消!”
有人大膽地說:“驛遞新規冷了太多官員的心。”
“啊哈,”朱翊鈞跳起來,“給我取消!”
有人痛哭流涕:“皇親國戚的官職居然不得世襲,這成何體統?”
“啊哈,”朱翊鈞幾乎要翻個跟頭,“給我取消!”
總之,凡是張居正製定的,朱翊鈞全部取消,凡是張居正認為不可的,朱翊鈞全部恢複。1582年下半年的朱翊鈞,如同一朵飛翔在空中的浪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大權在握,江山我有。
他終於品嚐到皇帝的滋味,終於領會了沒有張居正的歲月比神仙都快樂。他下的每一道禦旨都不須經過任何人的同意,每當他下旨時,都會昂首挺胸。現在,一切都是他朱翊鈞的,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限製他,包括他母親李太後。
1583年三月,朱翊鈞突然下令將張居正臨死前授予的諡號“文忠公”剝奪。此時,離張居正離世隻有短短的九個月!
這道聖旨不必找理由,朱翊鈞本身就是理由。
這又是道信號:張居正已不是從前的張居正了。於是,終於有人如同賭博一樣,開始從外圍向張居正發起了進攻。
禦史丁此呂向朱翊鈞上疏說,1579年應天鄉試主考高啟愚受人指使,出了考題“舜亦以命禹”。丁此呂痛心疾首地說:“這是高啟愚有意勸進:舜是皇上您,禹是張居正。”
首輔申時行雖內心多欲,但張居正畢竟對他有知遇之恩,所以極力痛斥丁此呂胡說八道。
朱翊鈞拿著丁此呂的奏疏說:“難道張居正的三個兒子中進士內有隱情也是他胡說八道?朕怎麼都不相信,聰明人難道都出在他張居正家裏了?”
申時行內心苦笑:“張居正三個兒子中進士的事,皇上你不知道?這可都是你親自殿試過的人啊。難道你忘了,你還想把張居正的四子張簡修升為狀元,還是張居正避嫌,才讓你打消主意的!”
這些話,申時行不想說,說了就是指摘皇帝,這是大罪。但他極力維護張居正,許多官員也站出來替張居正說話,朱翊鈞似乎覺得時機未到,所以免了丁此呂的職務。
丁此呂事件三天後,又有人跳出來,指控禮部侍郎何洛文當初在張居正的兩個兒子考試中,為取悅張居正而舞弊。何洛文上疏辯護,朱翊鈞叫起來:“啊哈,少來這套,你趕緊收拾鋪蓋走人!”申時行急忙保護張居正的兩個兒子,總算暫時安全。
“啊哈,”朱翊鈞狂笑,“下旨:抄張居正的家!”
申時行帶領還忠於張居正的官員向朱翊鈞求情,但朱翊鈞王八吃秤砣——鐵了心,非查抄張居正的家不可。
刑部的人晝夜奔馳到湖北江陵,沒有人能勸得住這些人。當他們抵達張家時,因為地方官禁止張家人外出,張家已餓死十餘口。
查抄的結果讓朱翊鈞大跌眼鏡:黃金萬餘兩、白銀十餘萬兩。
朱翊鈞叫起來:“啊哈,怎麼可能就這點錢!”
抄家的官員們對張居正家所有人嚴刑拷打,張居正的一個兒子經受不住自殺。張家從此一落千丈。
張居正身死,卻死得如此不踏實。從他當權到被抄家,一切來得如此突然,簡直就是一場幻夢,他曾預料到過嗎?
可能,因為他說過,既然選擇了一心為國這條路,就要風雨兼程,不管前麵是否是刀山火海,不管發生任何事,死而無憾。
如果這真是他的肺腑之言,那他應該再加上一句:縱然是死後麵對刀山火海,也要再一次死而無憾!
[1]《傳習錄》是明代哲學宗師王陽明的論學語錄和書信集,是了解陽明心學最經典的入門必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