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對目標的追逐中拋棄了自己,或在目標喪失後丟失了自己,沒錢他們窮,有錢他們也窮,誰在生活中看到了“我”?李澤厚先生認為,即使中國傳統思想中的人生最高境界,也“缺乏足夠的衝突、慘厲與崇高(Sublime),一切都被消解在靜觀平寧的超越之中”。與西方的“罪感”文化相對應,他曾把中國文化稱為“樂感文化”,並提出隻有在物質實踐的基礎上吸取西方的崇高和悲劇精神,有了衝破寧靜、發奮追求的內在動力,把審美引進現實生活,才可能改造中國“參天地,讚化育”的“天人合一”傳統觀念,使得外在和內在的自然都獲得“人化”,“才是新的世界,新的人和新的‘美’”。(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319頁。)這當然不失為一條更生之道,問題是,徐福貴、許三觀們有沒有“自我的獲救”之可能?否,精神貴族的“悟道”生活能離開豐裕的物質條件嗎?“靈魂拷問”畢竟隻發生在異域小說中,中國沒有拉斯柯尼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主人公),中國也沒有陀思妥也夫斯基,雖然餘華也曾奉陀氏為鼻祖,醉心於血淋淋的暴力描寫,可餘華駕馭的故事總是在原處徘徊,沒有駛向神聖的靈地。他在《許三觀賣血記》韓文版自序裏所說的,那個雅可布—阿爾曼蘇的普通臣民,他與許三觀的確不一樣,他期望著“像玫瑰和亞裏士多德一樣死去”,而我們中國的許三觀,他追求的平等,隻是“不能容忍別人和他不一樣”:妻子犯了“生活錯誤”,他也去犯同樣的錯誤;他做了烏龜,他想複仇,就教導兒子們長大了去強奸人家的女兒;他養育了兒子,就以為是莫大的恩惠,總想著將來收到回報;他被良心驅使著去救人,又半途而廢……這就是許三觀的平等?這就是被人稱頌的人道?
魯迅先生曾提出,我們應當建設“離絕了交換關係、利害關係的愛”(魯迅:《我們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第133頁。)。他所說的,正是人道主義的愛。許三觀們如果有美德,也隻是一種居上臨下的慈善主義,他以自身的大出血、大虛耗來充當施予者,何談人道主義?充分的人道主義應建基於人格和權利平等的基礎上,以自己的力量幫助他人,既是道德主體意識到的人道責任,也是實現自我的生命價值,絕非自我優越,施惠於人。
如何讓作品煥發出博大宏深的人道光彩?魯迅先生說,“創作總根於愛”(魯迅:《小雜感》,《魯迅全集》第3卷,第532頁。)。隻有作家自身以平等的心態去體己人生,才能通他人之悲歡,真正體察人類的生存境況,從而寫出深刻動人的作品。餘華作品中的“人”失蹤了,卻也暴露了深埋的“根”。在此,不妨再提卡夫卡。他的饑餓藝術家會因“找不到適合自己胃口的食物”而放棄飲食,《訴訟》中無端被處決的K人雖死了,“恥辱卻依然存於人間”。一再矚目西方的餘華難道沒讀出個中滋味?在卡夫卡筆下,不可能成為可能的趨向。而餘華筆下,可能走向了不可能。他把生活寫死了。他像作品中的人物一樣津津樂道於“已有”、“我執”,豈不知早有所失。隻是沉入恐怕不行,重要的還是跳出。弄不好,作家與作品,說不定會兩敗俱傷。
蘇童的多米諾骨牌——小說讀劄九題
一、蘇童:《拾嬰記》/《西瓜船》
我對蘇童小說的印象,大概還停留在十餘年前,那時每見其新作必購而讀之,雖小說的名目沒記住多少,但是他的“香椿樹街”和“楓楊樹鄉”是忘不了的,所以如今一見“楓楊樹”幾字,便頗感覺親切,也許這就是文氣的延續吧。讀《拾嬰記》(《上海文學》2006年第1期),像是故地重遊,有熟悉處,也有陌生點,在意料之中,更有不尋常的期待。在這裏,蘇童仍然是帶著綿軟柔韌的情懷,講了一個牽人心腸的“易形”故事。起初,一個女嬰“降落”在羅家的羊圈裏,其後便隨著一隻柳條筐,開始了她的落難之旅,遺棄,不斷地被遺棄,沒有任何人、任何部門願意接受她或者暫時收留她,隻有一個瘋女人把她錯認為死去的女兒,最後,那隻柳條筐重又降落在羅家的羊圈裏——隻是裏麵的女嬰變成了一隻滿眼含淚的小羊。可見,蘇童的故事越講越離譜,人間的溫情也越顯稀薄,即使作為道具的“葵花棉襖”還在,也會讓你打幾個寒噤。為“人”難,為“羊”則易,是什麼把“她”變成了“它”?為什麼作者給這個關於人的故事強加了一個非人的結局?所謂出人意料、聳人聽聞,都是著眼於人的感受,豈不知異類的感受比人類更痛切。如果為這篇小說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也許可拿科幻電影中的“異形”作為參證。“異形”是一種卵生寄生性外星生物,出生時以動物或人體為宿主獲取必須養分,它的生存能力極強,繁殖力又極為驚人,且生性殘忍,又極為聰明,報複性極強,對人類天生充滿仇恨,一旦進入地球,會讓所有的生物迅速滅亡。當然,我無意將《拾嬰記》中的“女嬰/小羊”附會為恐怖的“異形”入侵,在這裏,蘇童所要考驗的無疑還是人自身的生存能力和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