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卷四(5)(3 / 3)

以簡乾和的名字追索他的一生多少有點勉強。簡為姓,屬於祖先;乾為輩,屬於命;和為名,屬於他自己。簡乾和繼承了什麼,承擔了什麼,規避了什麼?我煞有其事地考究、征引,說到底還是故作高妙,這三個字很可能是作者隨意確定的一個語言符號。

換一個角度,我又想到了榮格所說的那種“在現實中隱遁”的人:將世界關閉在心靈之外——如果是極端的、持久的,即患孤獨緊張症(cataonia,又名我向思維孤獨症,autism)。這樣的人對任何外界刺激都無動於衷,形成一個完全封閉的係統。接近完全“熵”的狀態——這種穩定的心境使其感到安全而舒適(參見:[美]卡爾文·S·霍爾、[美]沃農·J·諾德拜:《榮格心理學綱要》(張月譯),黃河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56頁。)。簡乾和處於這種狀態嗎,尤其在他進入榮譽軍人療養院之後。榮格認為人類對自我和外界的適應是相互的,但簡乾和無法兩全,他最多隻能獨守內心的和諧。“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能自保而全勝也。”(《孫子·形篇》)。他封閉就讓他封閉吧,我們誰也沒有理由闖入。

簡乾和沉沒在無意識裏,最終會消逝其中。可他是一個默無聲息的巨大存在。就算從未遭受如許磨難,他也未必就會大福大貴。像那個開小差的七爺,回家後還不是邋遢齷齪了一輩子?(鄧一光:《父親是個兵》,首發於《上海文學》1995年第8期。)即使像顧準、季羨林那樣的思想先驅、學界巨子,不也難逃被扭曲的劫數嗎?(可參看《顧準日記》、《牛棚雜憶》)“這些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懼。”([法]帕斯卡爾:《思想錄》,第101頁。)帕斯卡爾有科學和宗教的護佑還如此無助,簡乾和,一個沒有識見的農民,反倒特立獨行起來,這是福祉還是悲哀?

有的人一出生就被排除在主流和文明之外,他們注定了要拚命掙紮或忍辱偷生。這就是他們的身份。他們自稱“受苦人”(這一說法見於陝北高原。《讀書》1999年第9期郭於華《田野劄記》:“不知自何時,人們對莊稼人的稱謂就是‘受苦人’,在當地的語言中,‘受苦人’專指種田人,這是約定俗成,不會產生任何歧義的定義。”《咬文嚼字》1999年第11期駱守中《說“苦學”》:“在保留古詞語較多的延安山區,至今仍有人把下地勞動叫‘受苦’,‘苦’即勞動,並無痛苦之意。”“苦”本為草名,指甘草、苦菜,引伸為:苦味、勞苦、困苦/痛苦、勤勞/刻苦等意。《商君書·外內》說:“故農之用力最苦,而贏利少,不如商賈技巧之人。”“苦”在這裏即為“勞苦”,它帶有一定的感情色彩,若解釋為中性的“勞動”,似難達意,而“受苦”之為農活,解為“痛苦”又恐怕言重了。農業勞動的“苦”味漸漸淡化了,那些以“受苦人”自稱的人想必早已不在意其中甘苦。),他們認為“賤”就是福(可參閱韓少功《馬橋詞典》中“賤、貴生”等詞條。)。他們根本無法效仿顯貴或追趕特權,他們隻是享用著自己的命運而已。他們有自己的秩序和規則,誰能衝破它、打亂它?我隻能對此感到虔敬。有些敏感你不能觸動,有些穩秘你不能探尋,有些沉睡你不能驚醒。你以為你逃脫了,其實你正在其中。我看到很多很多人,他們勉力活著,根本來不及怨恨。他們草芥般自生自滅,他們承受、吸納著,人類因此蓬蓬勃勃。

簡乾和本是一個卑賤的人,是我把他看得過於玄遠了,我執意認為人的生命中有太多的秘碼,生,還是死,如何選擇,隻有天知道!

我敬畏:那些不避人也不避世,卻在天地間隱沒得無聲無息的人。他來,地不會濁重;他去,天不會清輕。可是你能說他們無足輕重嗎?地下有沉默的岩石,天邊有模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