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卷四(5)(2 / 3)

剛入伍時,“他不熱情、不激動、不張揚,甚至有些拘謹”;“老是坐在那裏發呆”;在黑夜裏“歎息”;上了戰場又被“恐懼”包圍;受傷後則感到“恐慌”、“悲哀”,還在被單裏悄悄哭泣。

敵人屠殺戰友時,他“把臉蒙了起來”,“在整個屠殺過程中呆若木雞”。

第二次被俘時,他“很平靜”,“臉色蒼白,他感到一種閹割的疼痛越來越強烈地從下身傳來”。

我沒有把這些看成怯懦。我在這裏看到一條縫隙,簡乾和的生命像刀鋒一樣倏忽而過,竟然沒有受到損傷。也許稍微有些偏差,他就可能碰得粉身碎骨,簡乾和卻一一躲過了殺身之禍。他以他的“一言不發”幸存(第一次被俘),以他的“漠然”、“昏然”逃脫(第二次被俘),甚至以他絕望的哭喊驚愕了敵人的坦克群(第三次被俘)。“人固有屍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乎?”(《莊子·天運》)簡乾和正是這樣。他不是總那麼死氣沉沉,而是時有激憤,甚或迷狂。比如:他在被美軍圍困時舉著瘦骨嶙峋的石頭發瘋地奔突;在極有可能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麵前把頭重重地撞在牆上。簡乾和用瘋狂釋放了痛苦和絕望,然後以龍蛇之蟄存身。

簡乾和近乎枯竭近乎停滯的生命為何如此堅韌如此頑強?現在我追溯到他的姓氏上來了:簡。孔夫子曾說過“可也簡”(《論語·雍也》)。《莊子·天運》也說“苟簡,易養也”。《易·係辭》則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簡天下之理得矣。”儒家之簡的前提是“居敬”,目的是“臨其民”;道家之簡則是假托仁義而作“采真之遊”。一向外一向內,簡乾和當屬後者。如果他把前兩次被俘的秘密深藏心底,以後的遭際表麵上可能會好一些,可那樣他心裏的負重該多大?所以他不顧一切地傾吐了,他排出了內心的重壓換成了外界的重壓。他把所有的屈辱都交付出去反而落個輕鬆。簡乾和把名字交給了別人,把姓氏留給了自己。他在向公眾意誌靠攏的中途被排斥了,隻得退守到內心深處。

簡乾和其實很會調整自己,而且很容易穩固下來。當兵,終於成為最勇敢的一個;做軍工,則培育出最棒的長絨棉和小矮種馬;住侄子家,是他最溫馨的一段時光;在奶牛場,他與奶牛相依為命;進了療養院,他一下子就沉默了十八年!所謂以不變應萬變,作為把握世界本質的要領,“簡”不露聲色不留痕跡。簡乾和簡得不易又坦然,一步一步走向了性別和年齡的反麵。他沒有妻子,卻有女性的溫柔;他老了老了,卻有兒童的天真。道家經典把無知的嬰孩看作宇宙精華,視玄牝(母性)為天地之根。簡乾和不知不覺中已修煉出世,再不問人間紛擾,以他的溫柔和天真生存下來。這是“德”不成而向“道”的升華過程?還是人格萎縮、蛻變的過程?簡乾和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世說新語》言語第二:“高坐道人(西域和尚)不作漢語。或問此意,簡文(晉簡文帝)曰:‘以簡應對之煩。’”《高坐別傳》載:“(高坐)性高簡,不學晉語,諸公與之言,皆因傳譯。”簡是對世俗拒絕的一種方式,不語是簡的極端,一個人若連話語權都放棄了,還有什麼不可放棄?或者他隻是以自己的方式說話,根本不需要外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