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卷四(5)(1 / 3)

失去土地與命運不濟被處理成了一種因果關係,我卻覺得這純粹是一種矯情。人類與土地的關聯是客觀的也是深層次的,可提出“大地的意義”(如尼采,即在《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序篇中倡言:“忠實於大地、為大地犧牲”,“超人是大地的意義”。)、“土地意識”是哲學家們的事,本身就是泥土一部分的簡乾和們連自己都無法拯救,哪裏有心思去“拯救大地”呢!那塊土地真的是簡乾和的牽掛嗎?他真的那般迷戀農事嗎?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論語·裏仁》)簡乾和是夫子大人眼中的小人,除了土地,他還能依靠什麼?可那又是誰的土地啊,他不過是租種了親戚家的兩畝三分地而已。若說失去,也隻是失去了勞作的權力,失去了一種習慣、一種生活方式而已。

那麼簡乾和的不幸究竟緣何而來?

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1926年)中曾指出,經濟狀況和生活水平決定革命性最強的是貧農中那些“極艱苦者”,簡乾和理應如毛先生所說“極易接受革命的宣傳”,可他卻成了那個年代的唯一。

簡乾和是簡家唯一對當兵無動於衷的人。(而那個年代,“簡家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參加到土地革命中去了”。)

簡乾和是簡家唯一被迫參加革命的人。(如果不是父親那個飽含“絕望的希望”的耳光,他可能死也要死在自己的麥田裏。)

簡乾和是簡家唯一帶著恥辱的人。(“老簡家那些男性先輩,是傳統意義上的光榮軍人”,他們或建立了功勳,或為國捐軀了。)

假如簡乾和從未離開家園,他會受那麼多創傷嗎?

假如簡乾和離開家園後沒受過那麼多創傷,他還會懷念故土嗎?

關鍵還是在於:簡乾和是一個罪人。一個人被俘三次竟活了下來該是多麼幸運;一個人被俘了三次竟活了下來又是多麼不幸!戰俘的悲劇就在於他們沒有壯烈地死去也沒有英勇地活下來,他們是被戰爭拋棄的人,他們生命的存留最終成為莫大的罪過。人類從來就沒有公允地正視戰爭。人類造就了戰爭又被戰爭造就著,戰爭觀念早已內化於人類的血肉靈魂之中,“英雄原型”成了跨越種族、亙古不變的集體無意識。無論正義非正義,戰爭雙方要求的都是最後的結果,是最後的光榮。戰爭隻能是流血、傷亡和勝利,除此之外別無選擇。這樣,人類的戰爭觀念就留下了一個盲點:忽視了戰俘作為戰爭必然產物的客觀存在,從而無法正視戰俘。

麵對無法改變的命運,有的戰俘連自殺的可能都失去了,他還能做什麼?你有什麼理由要求他們,有什麼資格嘲笑他們?換了你,又能怎樣。我曾就此問過很多人,他們幾乎都毫無例外地選擇了死。可是我又有疑問:在於事無補時走向壯烈與僥幸生還有多大差距?那種情形隻能死嗎?人們心中隻給英雄留下了位置。而且,“戰俘”並不隻是局外人的態度問題,更主要的,“戰俘”還是羞辱的自我確認。雖是“被”俘,被俘者仍難擺脫內心的負罪感。戰俘往往把自己推向了絕境。畢飛宇小說《雨天的棉花糖》(參見:畢飛宇:《慌亂的指頭》,華藝出版社1995年版。)裏那個叫紅豆的青年不是在被俘歸來後終於不堪重負,終於自我了斷了嗎?

簡乾和是如何對待自己的?他果然如故事敘述者說的把自己“結束掉了”嗎?我看未必。我反覺得簡乾和一直在堅守生命,他順應著、忍受著。他能安穩活下來絕不隻是偶然。一個人命運中的隱秘連他本人都不曾察覺,我卻想去尋找。簡乾和接連遭難又相繼化解,不和之中實在有“和”。半生苦厄之後又沉靜地活著,簡乾和的一生就這樣分成明顯的兩段,似乎格格不入,實則緊密相連……

《易·彖》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我不知簡乾和的名字是不是徑從《易經》拈出,反正他已身體力行地印證了這句話。簡乾和不正是順應著客觀條件(道)的變化,不斷地調整(正)著自己嗎?當他不適應那種社會規範時,幹脆把自己隱忍、退守於孤獨之中:“有呼吸沒呼吸有樣子,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有點像失去了活動環境和欲望的老棕熊,把自己深深蜷縮在洞穴裏,終年的,一動不動。”簡乾和把元陽留給了故鄉,卻帶走了土地的含章之氣,於是乾減坤增——他逐漸失去陽剛之氣,守雌、貴柔,以“致虛極、守靜篤”(《老子》第十六)保全自己。這樣就得“道”了?且看他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