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表白(1 / 3)

當日從長樂宮出來,韓嫣就直去了未央宮報到。劉徹正在翻竹簡,見韓嫣進來,並沒有像以前那樣起身迎著,一把拉到案前一起坐下說話。韓嫣照常行禮,伏在地上,卻沒聽見劉徹叫起。心下有些納悶,想來想去,難道是昨晚那份寶寶教育手劄出了問題?自己也沒寫什麼犯忌諱的東西啊?好吧,雖然說得直白了些,可也表明了態度了。心裏想著,卻仍乖乖伏在地上,沒有起身。

“陛下——”能在皇帝身邊混的宦官,就沒有不機靈的,差別在於是真機靈還是假機靈了。如今看著韓嫣趴在地上,而劉徹沒有讓他平身,便就人出言提醒了。

“嗯?啊!阿嫣……王孫來了,坐吧。”劉徹今天很不在狀態,先是呆呆地看著韓嫣行禮而沒有動靜,這會兒說話都磕磕巴巴了。

“喏。”韓嫣起身,自去下首擇了一席坐了。

劉徹直直地看著韓嫣,眼中的情緒很是複雜。韓嫣的慣例,是在女人麵前裝羞澀乖寶寶,在男人麵前當從容君子的。此時,正襟危坐,也沒有低垂著頭,就這麼坐著,等劉徹開口。

等了好久,劉徹卻隻是在不停地變幻著臉色、眼神,盯著韓嫣看。看得韓嫣在這個熟人麵前很從容的心境開始翻江倒海、天地變色,最後實在保持不住這份從容,咬咬下唇,瞟了一眼劉徹,把腦袋低了下來:“陛下,這是怎麼了?”

劉徹揮揮袖子,春陀極有眼色地把人都帶了出去,再關上殿門。

“上林那裏,訓得怎麼樣了?”劉徹並不接話,倒問起了新兵訓練的情況。

韓嫣有些摸不著頭腦,仍然認真回答:“已經有些模樣了,一箭之地,已經很有些準頭了,騎術也還看得過去。隻是想要達到之前設想的水平,還要再狠訓些日子。習字、簡單的救護知識也都學得很認真。現在的缺點,就是訓練的時間還是太短了,而且,沒有實戰經驗。臣打算等他們再熟練一些,就進行演習。”

“演習?”

“嗯,就是分成兩拔對戰,當然,演習用的武器要是不開刃的,以防誤傷。雖然不是真刀真槍,好歹也能感受一下什麼是戰場。要是能請兩位衛尉給指點一下就好了,能跟實戰過的兵對抗一下,就更好了。”說起新兵訓練,韓嫣頭頭是道,說得很高興。

“還有呢?”劉徹繼續追問。

“上林騎兵的樣式很好,如果能夠推廣開來,那整個大漢朝的軍隊,一定會更強的。隻是,會很費錢,如今這樣的騎兵隻能少量存在,軍隊主要還是步兵為主。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改的,至少,衣甲要換新的。現在的旁的軍服,太不方便。昔時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裏,服裝是排在騎射前頭的,可見軍服的重要。旁的不說,單是這腰帶,要繞上好幾圈兒才能係好衣服,如果敵軍突襲,隻怕還沒等穿好衣服,就全讓人給砍翻了。”

“兵事上,你還有什麼看法呢?”

今天的劉徹很奇怪,以韓嫣與他這麼些年的相處經驗來看,這絕對不正常。這樣的劉徹,很像景帝!景帝常愛這樣,問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然後,徑自下決定。就看大家猜謎的本事了,猜對了,好處大大的有,猜錯了,十個腦袋都不夠賠的。

劉徹一向是沒有景帝這個愛好的,至少,對韓嫣不會如此。今天——事情大條了!

心思電轉,韓嫣立即決定,實話實說:“兵事上的事情,臣也想過不少,之前也寫過一點兒東西,自以為很懂了。哪知真正自己帶兵了,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樣簡單。”當下把軍校、參謀製度等不符合現狀的地方擇要說了一下,“這兩樣都是好事,隻是做起來還要仔細考量。還有些別的問題,都是別這一個道理,哪能一口吃個胖子呢?陛下若要細問,臣把這些都寫出來。”

改革不像小學生的作業,寫錯了,拿橡皮一擦,再用鉛筆重寫就行了,不合心意了再擦、再寫,寫寫擦擦、擦擦寫寫的。即便是小學生的作業,也得防著擦的次數太多,擦破了紙。就是擦不破紙,這擦了重寫的,也會在紙上留下微黑的印跡。總之,要謹慎。說到紙,不禁有些懷念,尋思著訓練完新兵就全力攻造紙,寶寶長大了,抱著竹簡練字,很沉,很辛苦的。

劉徹點點頭,臉上變來變去的表情定在平靜這一格上,眼中的情緒轉來轉去停在幽深這一檔。

“嗯。朝上的事兒,你怎麼看?”

韓嫣這就更摸不著頭腦了,眨眨眼,裏麵明明白白地填滿了疑問,望向劉徹。劉徹的表情有點苦澀,緩緩地閉了下眼,又恢複到了高深的狀態。意思很明白了:問了,你就說!

“先帝駕崩,陛下登基,朝中暫時不宜大動。丞相持重,正是此時需要的……”下麵的話,是不太好說的,略頓一頓,“新朝氣象,陛下若要有所改動,需深思。”老太太還活著,最好老實一點。

劉徹還是沒有表情,不知道是聽進去了,還是對這話壓根兒就不感興趣。他不表態,韓嫣隻好識趣一點,接著往下說。

“如今朝上,有儒家與黃老之爭,未來,怕是會更加激烈。其實——”看看劉徹,他好像對這個有點興趣了,“以臣看來,無論是儒家,還是黃老,用或不用,都不是什麼大事,看哪個合適就用哪個也就是了。兩者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本就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說法。而兩家學生,都以自己所學為聖音而貶低其他學說,不能容人,這本身就不好。想以自己的所學來治理國家造福萬民,這是好事。但是,把自己的所學當成金科玉侓,不容別人置疑就其心可誅了……”

劉徹坐直了身子,向前傾,眼睛也瞪得大大的,韓嫣覺得這個劉徹才有了點讓他熟悉的樣子。也因為劉徹的動作,韓嫣突然醒悟——前麵這些話,要是傳出去,足以讓兩派學生把韓嫣罵得狗血淋頭了。下麵的內容更驚悚,韓嫣現在還不想說出來。於是硬生生壓住了講演的興頭,閉上了嘴巴。

劉徹聽得正入神,見韓嫣不說了,心裏有數,衝韓嫣招了招手。韓嫣搖頭。再招手,還是搖頭。瞪眼,再搖頭。劉徹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韓嫣身邊坐下:“對我,你還有什麼要瞞的麼?”聲音很輕。吐出的氣息吹得韓嫣耳朵發癢。

反射性地抖抖耳朵,韓嫣的身子往後挪了一點,劉徹逼近。

韓嫣很為難,小聲道:“沒,沒什麼的。”

“你說過不過說謊的——”劉徹也壓低了聲音,再逼近一點。

“不過是一樣的意思。”再退,卻因坐著,失了平衡,忙用左手撐在身後,免得跌個仰麵朝天。

“那也要聽,別告訴我你嚇忘了。”劉徹拉住了韓嫣的右手,不讓他再往後退,另一隻手,也放在了韓嫣後腰上,臉卻在向前逼近,場景頗類翩翩公子挽救失足摔倒的少女。

“先放開,我再說。”

劉徹沒動:“說了再放。”

這姿勢……

“讓我坐起來,好好說話。”可憐巴巴的聲音。

不為所動。

“這麼著太累,不舒服。”皺著眉毛。

劉徹挑眉,雙手用力,把人給拉得坐了起來。韓嫣坐起,扭扭身子動動手,示意劉徹放手。劉徹仍是平平地看著韓嫣:“說吧。”

深吸一口氣,瞄瞄四周,韓嫣小聲道:“無論黃老還是儒家,老子、孔子都已經死了,剩下的就是他們的學生,這些學生,能及得上老子、孔子的又有幾人?可偏偏以衛道之士自居,不容別人置疑這些說法。跟他們想法不一樣的就是奸臣、佞臣、小人……昏君……”劉徹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都說始皇帝殘暴不仁,可大家忘了,陳勝、吳廣起事時,皇帝是秦二世而不是始皇帝。固然始皇帝用法嚴苛,可這並不是儒生詬病他的全部原因,最大的原因是焚書坑儒!秦始皇得罪了他們。為什麼要焚書坑儒呢?”韓嫣頓了一頓,劉徹瞪大了眼睛,示意韓嫣繼續,“是因為始皇帝煩他們老說恢複周製要分封!嬴秦宗室兩千餘人,能放開了封麼?!能這麼封麼?這不是走回了老路?越分,國力越弱,這跟賈太傅分藩王這地的主意如出一轍,諸侯強而王室衰,周王喪無以為禮,嗣王隻好向諸侯乞討以葬先王……”完了,這話說出去,就等於把天下諸侯和藩王全給得罪了。韓嫣馬上閉嘴。賈誼啊,其實是漢代極早提出“推恩令”的人,隻不過,他沒有直說這個名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