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卻不依不饒了:“說下去!”聲音仍是低低的,其中不容置疑、不容反對的意思卻是前所未見的強大。
韓嫣嚇了一跳,理了理思路,決定快點結束這個話題:“儒生不懂變通,整日念叨著複古,一味地把自己的想法當成聖旨,反對的就全是妖魔。可憐秦始皇,一統天下的偉業,因為一時沒聽他們的話,就被這群名嘴,給抹了個幹淨!”劉徹的臉色已是可與鍋底爭黑了。
韓嫣進緊轉移他的注意力:“而且,秦焚書,是把所有的書都留了副本在秦宮裏的,想學的人可以向秦的博士請示,得到同意後就能跟著博士學習了。真正把最後副本也給燒了的,是楚霸王——項羽!他燒了秦宮室四十餘日,煙焰蔽日!為什麼大家把這條給忘了?全推給秦人,這是事實麼?”這點很誅心啊,儒生們怎麼把錯全推給秦始皇了,而與劉邦相爭了好多年的項羽,卻被同情得很!漢初的思想宣傳,真是沒有條理。
“前麵已經說了,老子、孔子兩位聖人已經過世了,剩下的道理就全在這些人的嘴裏了,聖人已逝,可聖人的言論卻越來越多,有多少是後人注釋他們的言論而發展出來的?這些注釋裏有多少是曲解?這事卻沒人去考究。這些人,雖然是無心,可是,他們排斥異己,隻許自己的學說發展,如果讓一家獨大,照這麼下去,正義悉握於其手,剩下的這一家就成了……人們心中至高無上的無冕的太上皇帝……”很可怕,跟中世紀歐洲的異端審判所也差不多了。一個是直接把人捆到火刑架上,另一個是用名教大義殺人。絕對的權利產生絕對的腐敗,同樣,絕對的權威也會產生絕對的愚昧。
“啪!”劉徹拍了桌子,如何能忍?韓嫣趁機離了劉徹身側,挪了一步遠。
見劉徹不滿地瞪眼,繼續轉移注意力:“其實,這兩家學說,還都是有長處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他們說的並沒有錯。而且,儒家重禮法,國家也需要秩序。黃老學說,也有無窮智慧,否則,大漢立國這麼久,也不會都信奉它。不止這兩家,諸子百家都是如此。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取長補短,才是正理。兼容並包,才是氣度。”
劉徹麵色還是沒有和緩下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本是為了統一思想,維護中央集權、維護國家團結,統一的國家,需要有統一的思想,這本沒有錯。問題是,任何沒有製約的發展,最後難免會產生出一個畸形的怪物。
韓嫣自己還沒有本事自成一家,或者找到一個能夠代替儒家統一思想的學說,雖然猶豫,仍是說出了自己的擔心:“海內歸一,需要一個主導的思想,不然,就會引起人心的混亂。隻是,單一發展某一學說,必須形成一家獨大。其實,任何學說都是為人服務的,如果人變成了這學說的奴隸,就是件荒唐的事情了。學說與朝臣,用與不用,如何去用,其實,是一個道理的。”下麵的話,就不用說得太明白了。關於對朝臣的使用方法,景帝已經教了劉徹很多了。
劉徹終是恢複了麵癱的樣子,眼睛直直地看著韓嫣,許久:“也隻有你,跟我說過這些話。別人,怕是在想著怎麼做這個太上皇帝吧……”
見著劉徹,大家當然都要推銷自己的學說,這是常理。韓嫣這個無固定學說者,當然不好推薦什麼,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哪一派的,推薦什麼呀?如果硬說,他算是唯物派的——劉徹能接受唯物論、辯證法與封建製度必將滅亡麼?
韓嫣一個激靈,忙道:“世人都是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有些不好的結果,未必是刻意想做才有的。臣也有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也會盡自己的力量去做。”
“為什麼,你能想到,別人就不能想到呢?他們就真的比你笨麼?是想不通還是不想通?招門客、爭學說、搶風頭,一個一個。你讓我怎麼辦呢?……”劉徹這話,內容很誅心,語氣卻沒有讓人感到他的憤怒。韓嫣自認比較了解劉徹,也沒覺得他有什麼負麵情緒。劉徹在韓嫣麵前通常是不怎麼掩飾自己的情緒的,今天讓韓嫣摸不著頭腦,很不正常。哪怕是作為帝王,對這樣的事情很有心理準備,也不是這個樣子的。
韓嫣心裏在打鼓,想說什麼,卻被劉徹止住了:“餓了。”
韓嫣一愣,旋即道:“想吃什麼?麵條還是餃子?”
“都要。”
“好。”韓嫣退下。走到門口,拉開門,正碰著春陀站在門外,略一頷首。春陀點點頭,領著幾個人進去伺候了。
回頭時,卻見劉徹在作沉思狀。這幾天,劉徹非常不正常,難道——抽風在繼續?
土木結構的宮殿,防火是件重要的事情,因此,廚房離正室一般都是比較遠的,要是品級夠高或者得寵的,送飯的也跑得勤快些,還能吃得上熱的,品級差些的等飯菜到了跟前早就涼了。當然也有人有自己專屬的小廚房,這樣的人物,品級自是要更高。劉徹的地位足夠高了,因此他有自己的小廚房,韓嫣也就不用跑太遠的路——想也知道,皇帝怎麼可能跟一般宮人吃一個鍋裏的飯?
韓嫣做飯,禦廚們常會在他身後磨磨蹭蹭地,以期可以學到新菜式。次數多了,韓嫣自是有所覺察,也不藏著掖著,常招呼大家過來,現場教學。大家覺得他和善,卻不知韓嫣另有盤算——自己霸著這做法也沒意思,讓大家都能吃上美味的飯菜不好麼?本也不是自己發明的東西,自己也是沾了穿越的光,真以為自己就是版權所有人了?何苦這麼瞞著大家,讓人羨慕自己吃的好就很值得得意了麼?再說,禦廚學會了做,做得比自己好,也省得自己老當煮飯婆。
每回,韓嫣做了有兩三人份的食物,剩下的禦廚也會試著做一些。然後,會往後宮裏送一點。韓嫣親手做的,自是進了他和劉徹的肚子。
劉徹在韓嫣做飯的時候,就去長樂宮問過安了。回到宣室,正是韓嫣把哺食端進來的時候。韓嫣的習慣是一日三餐,哪怕是跟劉徹住一塊兒的時候,他也要在中午吃點東西。在上林訓練,更是以不能餓著兵為借口,光明正大地推行他的三餐政策。
今天這時間,當晚飯是早了,當午飯又晚了,中午他又吃過了,因此胃口便沒那麼好。再說了,剛才可是把天下的筆杆子、槍杆子得罪了一大半,如果明天被彈劾或者被文人稱為“侫倖”,也不用太驚訝了。韓嫣在心裏想抽自己!再想想,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這麼說。真是的,原本不是決定了不做烈士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的麼?這會兒怎麼又責任心暴發,想對中國曆史負責了??¥%@……—&*
劉徹看了一眼韓嫣那份要少許多的哺食,再看看他懨懨無趣的樣子,沒說什麼,隻是努力吃自己的一份。
吃完了,照例是要散步,還是無聲的進行著。劉徹顯得心事重重,韓嫣覺得自己剛才說得太多了,雖不後悔,也不是很自在,尋思著是不是想個什麼法子能彌補一下,能兩全其美就更好了。於是,繼續無聲。
華燈初上,劉徹忽然說要讀書。韓嫣有些詫異,仍是跟著坐下了。
案上一卷竹簡,劉徹打開來,忽地又合上了,說要先洗漱,到榻上讀去。
一番擾攘,劉徹拉著韓嫣並排坐在被子裏,打開竹簡,韓嫣靠得近,掃了一眼,隻看了頭兩句“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便知道了,這該是一篇《越人歌》全篇應是:“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眉毛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