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鎮民們
入夜後雲朵出現,是伴隨著風翻卷的旋渦雲。月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正確來說是這天晚上,對街道而言是奇特的一天。若是平日,街路上會充滿興高采烈的喧鬧人群。
為了治愈一天的辛勞,酒店的燈火及電子風琴徹夜不休,男人們紅著臉忘我地高談闊論。
婦女們掛慮生活的艱苦,然而孩童們則是手裏拿著剛配給的煙火,在狹窄街路上來回奔鬧。
但今宵一切都止息了。酒店大門拉下了鐵卷門,街路上唯有風吹舞而過。
有時似乎有人影行經,原來是帶著敢死表情的保安局義工。
家家緊閉門窗,男人們分別手持射擊武器和尖銳的木樁,今宵應是一個無眠之夜。
因為這街道恐怕即將初次體驗所有地麵世界之夢魘的肆虐橫行。
菈烏拉入睡後,鎮長立刻請來了D。
“之後就拜托你了。”
隻說完這一句話後,他便走出房去了。
把事前準備好、附有扶手的椅子靠到牆邊,然後D就這樣一直等待。
時刻是1100N,貴族最長造訪的時刻。
床上的少女平穩地發出熟睡的呼吸聲。
在那安詳的呼吸聲中,D聽出了有另一個聲音疊夾其中。它比起普通人的呼吸輕細,但悠長、深遠。是歎息聲,猶如將要閉氣前進行的吐氣。
襲擊了少女的貴族若是隻能在夜中活動,十有八九已發現了D的存在。
無論守護少女的是何人,皆非貴族之敵。而這種自信與輕敵相連。對一切吸血鬼獵人而言,這乃是消滅貴族的最大關鍵。
一小時、兩小時,時間毫無異狀地過去。D也好,少女也好,均猶如化成雕像搬一動不動。
D一直睜著眼。
100M,窗外響起像是敲擊什麼的聲音。
菈烏拉雙眼猛然大睜。
嘴角浮現邪惡歡愉的笑容,張開的雙眼滲放紅光。
她像是要查明自己的處境似地看了看頭上,再巡視一下左右。
落到D身上的雙目突然停頓。
這礙事的混蛋。
目光如此說著。
體驗過血之極樂者,雖想逃脫但,最後仍會沉溺於其中,這乃是慣例。
不知她如何看待閉著雙眼的吸血鬼獵人,盯視他一陣後,菈烏拉望向窗外。
“是誰?”
她問。
對著空無一人的黑暗空間——
黑暗中發出笑聲。人耳完全無法聽見的聲音說道:
——要進去了。
——不好吧,有獵人在。
——像那種家夥不足為懼。就算是你父親也對付不了現在的我。
——可是,這個人不一樣啊。有什麼地方和別人不同。
——別說蠢話!
漆黑色彩飄過眼睛前方從窗外流了近來。在菈烏拉眼前的地板上凝聚,化為人形,一會後就變成了擁有四肢的人體。
“霧狀入侵”——這名吸血鬼擁有與傳說中一模一樣的能力。
他身著暗褐色T恤與皺巴巴牛仔褲的模樣,原本的貴族若是看到了可能會皺起眉頭也說不定。
是個年紀很輕,身材壯碩的男子。隻是全身微妙地歪扭著。有些難以形容,像是小孩的手做成的人體模型一樣……
他望向菈烏拉,之後視線移到D身上。
似乎是睡著了,D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吸血鬼的眼睛開始燦爛放光。
紅光赤染D的身體。
光芒隨即消散。
“這樣子他就會繼續睡了。”
入侵者說道。
“會和先前的家夥一樣。不記得我的事。”
“啊……快點,快點來……”
毛毯中,菈烏拉蠕動嬌軀。
“要是沒有你的吻,人家、人家……”
“我知道。”
他歪斜嘴唇笑了起來。
汙黃的牙齒中犬齒格外突出,斜伸向前方。
當他朝著恍惚閉起雙眼的少女的喉嚨緩緩地曲身之際,房間空氣陡然冷冽,朝向某一點流湧……
入侵者愕然轉身。
“你、你……我的眼睛沒有效嗎?”
D無言地起身。
入侵者雖想猛烈反抗,但動作卻僵滯。蒼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
這是由於感受到D的氣勢。一動就會被殺,他想。
“你有其他同伴嗎?不,在那之前先報上名吧。”
D淡然命令道。
平靜的語氣中有著不容抗逆的鋼鐵聲韻。
“回答。你的名字是?是單獨一人嗎?”
“不是……”
入侵者回答。
“還有幾個?”
“一個。”
“你和他的名字?”
入侵者顫抖。他震動全身,打算對抗自己身體被鎖縛入骨的危機。
“不回答也無妨,對照名單的話大概也能知道。出去外麵。”
男子點點頭。
他緩緩走向通往玄關的房門。D緊跟其後。
突然有個東西伸向D的衣擺想拉住他——是菈烏拉的白皙素手。
應該不是意圖幫助入侵者,而隻是反射性的行為。不過D被略略分了心,發現鎖縛鬆了一瞬後,男子身體的輪廓倏地消失。
刹那間他變為黑霧殺向房門的鑰匙孔,化為一線消失其中。
D右手一動。
有如月輪的一閃自右肩爆出,本應已確實挪移到房門對側的入侵者,發出臨死前的慘叫。
D表情微動,立即開門探看,麵前是起居室。
入侵者在眼前直仰身子,尖銳的木樁前端自他左背透了出來。
男子腰部以下仍然保持霧狀。入侵者發出低沉呻吟,用兩手按住喉嚨的姿勢倒在地上。
仿佛他的原形就是霧氣一樣,倒地的身體立即覆被上漆黑色彩,“啪沙”一聲後攤碎於地。
“你想做什麼?”
D平淡寧靜的語調中盈溢著鬼氣。
“沒有,我、沒有……”
搖頭的人是茲魯傑醫師。
“因為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正站在這想說要怎麼做時,這家夥就突然……因為眼睛彼此對上了,我就連忙刺了下去。”
D默默注視著攤散在地板上的霧狀微粒以及粘黏著黑血的木樁。
“你是怎麼進來這裏的?”
D問。聲音比起震怒語氣更叫人膽戰心驚。
“是偷偷潛進來的。”
說完,茲魯傑醫師拍拍吊在肩膀上的布袋,清脆的聲響傳出,裏麵似是裝著木樁與鐵錘。
“不過,總算解決掉了呢。”
“據說敵人有兩名。”
D對醫師的臉色大變毫不在意,又說:“一個已死,但另一個行蹤不明。隻是,真的這之前都沒有出現過犧牲者嗎?一個都沒有?”
茲魯傑醫師點頭。
“女駭大概恢複正常了。你去看看吧。”
“好的。”
語畢,點到一半的頭停了下來。
醫師的視線落在化為粉塵的人體腳部,膝蓋下方有著數厘米空隙。
“這……是你砍的嗎?”
D沒答話,在粉塵旁蹲下。
確認醫師進去房門裏麵後,左手伸到了粉塵上。
“如何?”
“很困難喲。”
嘶啞話聲回答。
“細胞的記憶被完全抹消了。不過你大概也已經曉得了吧,這家夥不是貴族的仆人呢。”
難道說對方是自然產生的吸血個體?D毫無驚訝之色,微一頷首。
“隻不過,貴族以外的生物不可能自行成為貴族。”
“也就是說,是有人做出來的吧。”
話聲附和道。
“這家夥是擬似吸血鬼。是誰製造的呢——”
D未回答。
“這樣說來,之前不是說過兩百年前有誰曾上來這個鎮過。又是他嗎……
不過真奇怪呢。不管是聽鎮長說的話也好,看鎮裏的人的樣子也好,都不像在這之前有發生過吸血鬼騷動的樣子。難道這些家夥是過了兩百年的歲月後才突然生出來的嗎?他也不可能還待在這鎮上。你怎麼想?”
D站起,走向鎮長的房間。
“還有一名吸血鬼。我僅知如此。”
敲門後,鎮長迫不及待地探出臉來。
“怎麼樣了?”
“解決了。”
“我女兒沒事了嗎?”
“去問醫師吧。”
當緊張的鎮長將臉轉往寢室方向是,恰巧茲魯傑醫師出現了。
他望向鎮長微微笑了笑。
鎮長的肩膀鬆了下來,吐出長長一口氣。
“會麵應該沒關係。”
D無言地退至一旁,鎮長的身影消失在寢室中。
“真是厲害呀。”
D正欲轉身走向玄關,奇妙的聲調從他背後追了過來。既非讚賞,亦非嘲諷,而是幾近挑戰的語氣。
“大家原本都提心吊膽的,但你來了之後三兩下就解決了。不過,在心髒釘下致命一樁的是我。”
D回過身。
年輕醫師臉上有著像是奇異而強烈的決心之類的東西。恐怕從無人對D抱持過這種特殊的感情。
鎮長一會便滿臉笑容地出來了。
“喉嚨傷口消失了,正安穩睡著。這全是托了你的福。”
“這還真是失禮了,不過給予致命一擊的是我。”
鎮長目瞪口呆地交互看著D與茲魯傑醫師的臉。
“正如醫師所言。我並未派上用場。”
“沒有那種事!”
茲魯傑醫師強烈否定。
“讓小姐沒被動到一根汗毛、將潛入的吸血鬼逐出房間都是這位的功勞。我不過是適逢其會而已,要發放賞金的話必須要平分。”
“奉送給你吧。”
D不願多加糾纏似地說道。
但語氣微妙而有著善意。或許是訝異於醫師的表現也說不定。
“請過來房間。”
鎮長滿臉堆笑講著。
“我要交付賞金,就請你在街道內中意的場所留宿吧。但無論如何,我是希望你能繼續留在這裏的。”
“非得如此不可。”
在洋溢著歡樂和信心的氣氛中,冒出了仿若冰錐的台詞。
“因為,還有一名吸血鬼。”
“什……”
正欲發話的鎮長張大了嘴巴。
“不可能的!”
“不,有兩名。我不認為他會說謊。”
“可是——可是,犧牲者至今隻有菈烏拉呀。”
D把臉轉朝醫師的方向。
似乎光憑如此醫師便已知曉了問題的內容,他搖搖頭。
“並無偷偷來我醫院治療的患者。”
“何時做過定期健康檢查?”
“一個禮拜前。除了感冒與輕度舊疾以外,沒有異樣的患者,也沒有缺席健康檢查者。我可以保證。”
“你女兒最後一次被襲擊是在三天前。之後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
鎮長長歎了一口氣,用拳頭輕敲眉心。
“真是難以置信。禍不單行。這街道——在這個外敵無法入侵的街道中——竟然有兩隻肮髒的妖怪跑了進來。”
“隻有兩隻倒還好。”
茲魯傑醫師表情一變。
“令媛是被偶然發現的,但說不定也有在不知不覺間被吸了血、已經化為吸血鬼的犧牲者。有時也會有家人加以掩蓋的情形出現。”
“正是如此。”
D頷首。
盡管對貴族懼之入骨,不過對化為貴族一員的血親的愛,有時會勝過戰栗之情。比起將每夜臉色慘白、逐漸消瘦的親生子女痛苦地放逐出村,有更多的家庭選擇將他們藏匿於家中深處。
一家人全數化為吸血鬼使徒的場合幾乎皆是由此而來。
關愛極易招來死亡。
不知當賭命保護的孩子將獠牙冰冷冷地咬入自己的頸動脈時,父母親心中閃過的是後悔之念?還是滿足?
鎮長說:“讓大家知道已經殺死一個的事會比較好吧。”
D同茲魯傑醫師一齊點頭。
“雖然這樣說有點突兀,不過請不要讓菈烏拉小姐出門。讓鎮民以為事情還未結束——不過實際上也的確是如此——而我和D先生會負責搜索。”
D的臉上浮現出奇妙表情。
醫師好像是個不會顧及他人想法的男人。但問題是,他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會強逼別人的那種人。簡直就像是因為有D在場,所以才做出如此行為。
“可是——”
鎮長沉思。
“這是保安局的工作。不可能不讓他們知道。”
“我不認為到昨天為止毫無建樹的一群人在之後會有何成果。請全交給我。也希望你能勸阻這位醫師。”
“我了解了。茲魯傑醫師,關於這次的事,請全麵保持沉默,也請不要插手。這是身為鎮長的我的命令。”
“可是——”
茲魯傑醫師起氣憤填膺,但還是控製了自己。
“知道了。雖然遺憾,但我會克製自己不去和D先生一起行動。那麼,告辭了。”
高聲告退後,年輕醫師一聳壯闊雙肩,消失在室外的黑暗中。
“還有一個是嗎——”
鎮長用疲憊的語氣喃喃低語。
“還有一個——在那家夥製造新的犧牲者以前,隻能空等了,真是……”
D輕聲說道:“醫師應當見過他的臉,雖然沒有特別提起。”
“……你是說他是鎮裏的人!?”
D不答。
“最近的死者或行蹤不明者是何時出現?”
鎮長眯起眼。
“……死者是在兩年前,行蹤不明的是在三四個月前。失蹤原因不明,大概是喝醉酒從街道摔下去了。姓名與地址有列在名單上。”
D點了點頭。
翌朝,激烈的聲音響起,D分配到的宿舍門板被敲打著。
“沒鎖。”
縱然低聲回應了,敲門的人卻沒有開門。
“什麼事……?”
“鎮……鎮長跟茲魯傑醫師說要你馬上過去——有病人。要過去工廠區的A棟那裏。”
對方害怕地說完這些話之後,急促腳步聲便遠離而去。
D無言自簡陋的幹草床上起身,整頓行裝。雖說如此,也不過是背上長劍而已。
太陽高掛,路上行人們懼怯地目送行走如風的D。
工廠區位在鎮的外緣,是由三棟巨大建築並列而成的組合式區域。除飛行能源外,生活所需之一切皆在此生產。換言之,這是鎮子的生命線。
不消查看門上的A棟標誌,非比尋常的氣氛便已呼喚了D。
在半圓形的拱頂入口立著數個人影。有鎮長、醫師,腋下抱著銀色火箭發射器的大概是保安官,像是助手的數名男子推壓著嘈雜的人牆不讓他們接近。
D一靠近人牆便自動分開,形成一條道路。